第九十四章 葳莛掩路
三月刚过,皇家春猎便到了。萧景桓被罚闭府省过,梁帝本对皇后言氏颇有微词,故此次随行的是近日刚升为贵妃的静妃。太皇太后前几日染了风寒,有些微恙,霓凰请旨留在宫中侍疾。
梅长苏有些诧异,因萧选曾在景琰面前点名,言曰霓凰难得在京,这次请郡主一起去。霓凰婉拒又因太皇太后留于宫中,梁帝以郡主颇具孝心又赞扬了一番。梅长苏来不及烦忧,静妃娘娘对自己的身份有疑,只怕这次随行必会一试。嫂嫂又传了消息,说是兄长欲见上一面。
他做事是一贯的果决,却再三拖着不去相见,最后让甄平带了话去。蔺晨甚少在苏宅舞剑,今日却拿出了他的剑细细擦拭。月牙则跪坐在回廊下分拣着草药,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却都有默契的做着各自的事。梅长苏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茶勺,蔺晨不知何时已坐在他身边,“这上好的雨前龙井,都要被梅大宗主搅烂了。”
梅长苏抬眼,挑眉看向了他,却又沉默着不说话。蔺晨却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毛了,霓凰有何计划他是清楚的,故面对梅长苏时总有些不自觉得感到亏心。蔺晨清了清嗓子,正欲转开话题,便听梅长苏自言自语,“不知为何,那时候的感觉又回来了。”
“长苏啊,你知道烦忧是怎么来的吗?就是因为这人啊,他记性太好了。”蔺晨挥开了扇面,调笑着对面的人。
“是吗?”梅长苏自嘲,又上下打量着蔺晨。若时光退回那年少时,他其实明明有感到霓凰的不对劲。她的不可说,她的忐忑不安,若是他有一丝留意,或许便不会让霓凰苦苦煎熬那么久。可如今,他的小姑娘,似乎依旧有着不安。她的笑总是带了些苦涩,神情中充斥着几许忧虑,他却总以为她的所有忐忑是因他的行事。
只是霓凰心中藏着事,梅长苏开始细细探究起来。之前种种的偶然,拼凑在一起竟让他生了个可怕的念头。若依霓凰的说法,当年她所有的不对劲是因为在谢府无意探听到了谢玉同夏江欲谋害赤焰的对话。那么这两年,他走得每一步,他所筹谋的每一环,霓凰似乎都比他更清楚。兰园藏尸是她暗中指引,杨家姐妹是她多年前相救,就连与景琰接触都是通过她,蔺晨与霓凰相识早与他,这苏宅是霓凰透过蒙大哥推荐给他的。
梅长苏守着采薇时,夜半无人,他总会一遍遍地想起这细小的点滴。祁王府的纵火看似天灾,实为人祸。嫂嫂说过,穆王爷请旨带霓凰回云南养病前,霓凰曾蒙纱来过王府。并在书房与景禹哥哥交谈了约半柱香,出来后又与嫂嫂说了这招金蝉脱壳。那时的霓凰,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应有的是慌乱无措不该是这般从容镇定。
虽说父亲与蔺老阁主的故交,可蔺晨会早早守在梅岭在谢玉手中劫走他,竟是受了霓凰所托。他忽想起,以前祁王忽被勒令闭门思过,霓凰便向太傅告假说要去寻一个故友。可是霓凰怎么会认识蔺晨,她未进京前一直在云南生活,进京后又一直同他们在一起。而每每提起这件事,蔺晨都是一脸你去问你夫人。霓凰的回答却是,她识得的是老阁主。
“爹爹!”远处忽传来小女儿的叫喊声,梅长苏停了思绪起身去迎接,采薇脚踩着新鞋,少有穿了湖蓝衣裙向他奔来。随后飞扑进梅长苏的怀里,颇为甜腻地向他撒娇,“爹爹!我想吃糖人!”
梅长苏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视线转向了正慢慢走来的霓凰,他满是笑容地应了声,“晏大夫可在这,你牙痛的时候忘记了吗?”
“就这一次好不好嘛!”采薇伸出手指跟他比划着,撅着小嘴摇晃着他的手,梅长苏有些为难地看看霓凰,还未点头便听霓凰道了句,“月牙,你同蔺晨带她去集市玩吧!只许这一次。”
采薇由月牙牵着手,在屋檐上睡觉的飞流也跟着蔺晨一同去了。霓凰理了衣角端坐下来,还未待梅长苏开口,已悠悠地道,“明日便要启程去猎宫,兄长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凰儿,你来并不是嘱咐这些吧?”
“兄长……”霓凰唤了他一声,顿了顿看向他的双眸,“誉王定会趁这次春猎,逼迫言后行方便之门,起兵谋反……”
梅长苏打断了她,递了杯热茶过去,他望着她略带闪烁的眼神,“凰儿,这次,你又是提前听到了誉王的计划?”
霓凰刚接过茶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热水洒在她的手背上。她失神地看向对面的梅长苏,竟不觉得手背上滚烫,倒像是心里被泼了盆凉水。穆霓凰强装镇定地继续道,“兄长不是也知晓吗?当年滑族叛变,誉王的生母祥嫔不正是玲珑公主。这事知道的人甚少,可狱中的夏江不正是当年参与此事的人。若誉王知晓,你觉得他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吗?”
“不会。可若是输了,便是死路。”
“既已走上这条路,谁想过要回头呢?”
梅长苏低垂眼帘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抬起头伸手握住了她略带微凉的手,神情极为慎重,“凰儿,待这次平安归来,你心中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事,是不是该同我说了?”
“兄长……”霓凰怔怔看向他,微微启唇。
“无论你心中所想是多坏的结局,别再一人扛着,莫忘了我是你的夫君。”
霓凰轻轻颔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宽大的掌心。“林殊哥哥,我没有想要瞒你什么,只是,只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急,那就慢慢想,反正我们还有余生要相守。”
他还是林殊时,也曾随着父亲进入这皇家猎场,与景琰一比高下,与霓凰在林中赛马。那时的每一幕都萦绕在心头,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当时所有人的温馨和睦,哪怕今朝看来只是假象,梅长苏还是会不由地怀念。
闭上双眼,父帅母亲都在,赤焰还是大梁最强的军队。皇帝舅舅还是一贯地宠着他们这群孩子,只有祁王教训起来板着脸。每每犯了错,遭殃的总是他和景琰,霓凰时而求上几分情。他同景琰还是好兄弟,他同霓凰青梅竹马,他还是金陵城中那个张扬耀眼的少年。
可睁开眼,梅岭千山飞雪,身边是赤焰军无数将士的哀嚎。本是他们胜利的战场,却成了屠杀他们的地狱。无数的利箭穿过他的身体,好似有流不完的血,血肉之躯化为皑皑白骨。他们在等着回去与亲人相见,他们在等着大梁的天子还给他们一个清白的身世,赤焰要洗雪,必须由他来做。
“苏先生。”萧景琰换了盔甲,白日里的围猎他无心参加,只是心中牵挂着母妃与梅长苏在大帐中谈了什么。
“殿下这么晚了还未歇息吗?”梅长苏回过身,淡淡地向他行礼。
“夜里风大,先生为何站在帐外,是有何烦忧之事?正好,本王也有些疑虑想找先生为我解答。”
只是两人还来不及近一步,夜色中远处小道上有一人骑马飞奔而来,那小兵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未待人搀扶便大喊道,“不好了,誉王起兵谋反,已朝猎宫方向来。”
“什么?”萧景琰跨了几步,还想问清楚,那小兵已敌不过伤势昏了过去。萧景琰缓缓站起身,回过身看向梅长苏,“苏先生,可是早就知晓?”
“对权势的渴求,总是能磨灭人心。”
第二日梁帝及随行大臣们便已退居猎宫,由蒙挚所带领的禁卫军围守住猎宫。然不过区区百人,对于即将面对的敌人不过是螳臂当车。而梁帝知晓此事时,面对儿子的谋反,似让他的心变得更寒凉了些。可在梅长苏看来,更似一个笑话。同样的事,当年在萧选还是个王爷的时候,也曾举兵勾结滑族谋反过。如今算来,竟是世事轮回,一报还一报。
“敌方三面而来,猎宫之后毫无退路,为今之计只有突破重围,调动虎符让纪城军来支援。”萧景琰一身铠甲,看着猎宫周边的地图。
蒙挚以武将经验之谈,“突破重围以眼下的情况,根本毫无可能。”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久久未言的梅长苏突然开了口,在他们诧异之时,随手拔出了景琰随身佩戴的剑,指向了地图,“你们看猎宫旁的后山,从这里有一条小路,虽未被开辟过,若少量的人由此通过,也不是不可。”
萧景琰直直地盯着他,什么话都未说,梅长苏似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还未说完便听萧景琰问,“苏先生从未来过猎宫,又是如何知晓这后山有这样一条路?”
梅长苏话语哽在喉头,蒙挚在旁还未看出两人这间的暗波流动,萧景琰却又替他回答,“又是郡主告诉你的?”
“的确是霓凰郡主曾提过。”
“郡主与先生关系匪浅,竟连这些儿时的往事都一同说了。”萧景琰话中有话,梅长苏不是没有听出,只是很快地萧景琰又开玩笑,“郡主在先生面前说了不少本王少时的坏话吧?”
“殿下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