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的年纪还很小,但每餐必须回去吃饭,无可避免地要走夜路。开始一个月时间晚饭不算晚,吃完后天还没全黑,五斤每走到池塘边很窄的那段路时就拖着我的衣襟不敢往前走一步,我自己都有点怕,没办法帮助他,少不经事的我被拖久了就会粗暴地甩他骂他,而我一旦走开他就吓得哭了起来,但又不能全心全意在那里哭,他还要靠自己慢慢爬过这里的。走到祖母租来的老屋前的那块草坪时天已黑了下来,草坪前的小庙里经常莫名其妙地燃着一些香烛,偏偏祖母因为怕五斤尿床,每天夜里给我们讲故事讲到很晚,其中大部分是鬼故事,晚上正是鬼要出来的时候,我们走到这里就会想起,每次都被小庙吓得半死。
后来父亲晚饭做得越来越晚,不管多晚吃完饭我们都要走,从没想过在家里住!星星月亮不是天天都有的,在黑暗中,我们从来没用过灯具,有时候我们会被一只青蛙跳进池塘突然发出的响声吓得寒毛倒竖;有时候会一脚踩进一大堆软绵绵的牛粪里,黑暗中光脚踩进去让我们毛骨悚然;有时候赤脚会踩到路上泥坑里的牛尿,第二天脚趾关节底下就会皲裂开来,如果碰到收割,去抱禾把又要被禾茬戳得鲜血淋淋。
如果碰到下雨,路上烂泥底下偶尔出现的石头上经常会有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沙粒,光脚踩上去碜得我们龇牙咧嘴;有一句话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见过久雨后的村道的人都会有“世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不成为路”这样的结论,大人们经过没穿雨靴时都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雨后,全村的牛和穿雨靴的人能把路上的烂泥趟成水,到处还坑坑洼洼,走在上面简直是在过河。只有路边上还比较干净,我们兄弟一般会走路边,那里少人走,但雨天泥松,一不小心会随塌下的泥土掉进田里。虽然路经常被踩塌,却不必担心路会变得更窄,因为这条金黄的村道还具有黄金般的延展性,事后经过群牛铁蹄的敲打又会很快恢复其宽度,路基降下一点也不要紧,两旁田里的农民总会把拔出的稗草连同泥巴一起扔在上面;在多雨的季节里,路上经常有积水,晚上会反射出灰白的光来,让我们误以为是干燥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冷天穿了鞋子里面就会进水,鞋子湿了必定又要挨打。
偶尔会碰到暴风雨,有一晚想赶在风雨来临之前走,也许刺眼的闪电给我们的视觉带来强烈的反差,也许本来就有那么黑,走在路上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不到一点东西。有句形容黑得看不见的话叫作“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在我们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平时就算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还能走,手指反射效果比不上干燥的路面,干燥的路面有一点灰白,凭我们的视力还是可以看得见,可这次眼前只有一团黑。
暴风雨来临的夜里,厚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一点微光也没有。我们只有凭感觉靠摸,摸到池塘边的那截狭路时就不敢动了,只有借闪电来临的机会快步走几步,然后战战兢兢地停下等着下次闪电,还要担心响雷砸到头上。从那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宁愿不吃饭提前走,或者干脆挨饿不回家吃晚饭。
黑夜沉沉,想象与迷信成了夜里的魔鬼。开始走夜路时,最初一段时间是我走前,五斤走后,因为年纪小,前面黑,他怕!后来听过祖母说狼吃人的故事他就不敢走后面了。祖母经常交待我们:要是走夜路听到后面有人拍你的肩膀,千万别回头,因为那很可能是狼,你要是回头的话狼就会咬断你的喉咙!邻居戏龙伯在我们家聊天是说过几次,前几年就在拳山后头见到过狼。那是个黄昏,戏龙伯去后山找牛,看到一匹狼,尾巴蓬松拖着地,小心地潜行,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时隐时现。早年村里也曾有两个妇女去摘杨梅,结果只回来一个。她回来时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衣服上有斑斑血迹。她已经疯了,嘴里老叫着“狼!狼!”,她至今还经常在半夜三更发出凄厉尖.叫声!
后来五斤总是走前面,我走后面,我们经常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飞快跑到祖母家,问了祖母才知道,原来那是我们的灵魂在跟着自己,是不能回头看的,一回头看灵魂就会以为人不需要它保护,它可能会暂时去其它地方。失去了魂的保护,鬼就会趁虚而入,人就要生病的,一定要请仙家来唤魂驱鬼。然而我一听到后面的响声,总疑心是一匹狼,担心它会把前脚搭到我的肩膀上!碰上狼祖母也说不出用什么办法对付!
除了狼,葫芦村这地方以前还有老虎,经常跑到大队来吃牛。祖母说以前附近山里有个傻婆娘,晚上因为什么事把儿子推出了门外,门上了拴。那孩子在外面哭,后来听到他边打门边说:“妈妈呀,两个灯笼渐渐来!妈妈呀,两个灯笼渐渐来……”那孩子哭声越来越大,叫声也越来越急促,最后只听到“哇”的一声尖叫,凄厉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第二天只找到孩子的一只鞋子,坡上有老虎的新鲜脚印。
在解放后下村有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人缘一点都不好。一天大早他开大门看见自家菜园里躺着一头“黄牛”,就扛着毛杆去打。她跑进园子里骂道:“这是哪家冇人看的牛,踩了我家这么多菜,它家的人死光了……”其实她的菜根本没被踩坏,只是她喜欢骂。那“牛”受了惊吓,往身后的垄上窜,但它少了条腿,没跳上去,就往下滑,这时老太婆的毛杆正好抵过来,那“牛”就坐下来,尖尖的毛杆从它的肛门处进,从嘴巴里出。这时老太婆才看到那“牛”不但少了一只脚,而且还没有两只角,再仔细看,她的老花眼终于认出那是一只三条腿的老虎。
祖母还跟我们讲过老虎阿婆的故事。老虎精是用牛粪盖在头上变成人的,而我们走的夜路上可以提供大量牛粪!老虎阿婆专门骗小孩吃,能把小孩的骨头吃得像炒黄豆一样嘣嘣响。父亲也说他曾在去砍劈柴的山上见到过老虎,比扁担还要长。
多亏现在山上树木砍得厉害,这些东西大都已经销声匿迹,现在只有路上经常出现的蛇,对热天光脚的我们来说是最大的危险。有一天晚上刚出家门来到弄口,五斤就踢中了一只从侧面飞来的大老鼠,他觉得奇怪,停下脚步头往前探,看看前面,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一条大蛇卧在前面不到一尺远的一丛马蔹下,摆出一个大大的S形,几乎跟马蔹是同一颜色,只有我们这种走惯夜路、练就一双“夜眼”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五斤站着不动,大声喊起来。马蔹旁是一堆秕谷,因为正是农忙,每天都有新鲜秕谷从上面的风车尾部掉下来,所以引来了老鼠,老鼠又引来了蛇。后来戏龙伯听到喊声,打着应急灯过来时那条蛇已经游到了洞口,是一条金环蛇,有一米多长,酒杯那么粗,等到吴仁庆提扁担跑来,洞外一截黄黑相间的蛇尾巴都快进去了。
也许刚才那只老鼠为五斤挡住了蛇的毒牙,他才能幸免于难。
我也经历过这种危险。我曾有一次坐在厨房门坎上吃晚饭的时候,一条一米多长的银环蛇爬到我的光脚前不到二十公分,往卧室方向缓缓移动,毒蛇一般都是这样,不屑于跑得很快。我吓得一动也不动,口里叫着:蛇!蛇!当时只有六岁。那蛇至少被闻声而至的父亲用扁担砸了不下于三十下,他也被吓得打蛇的手在发抖,毕竟它一进了卧室也许就会要他的命,打完后还怪我话都说不清楚!
在黑夜里,人最容易想到的还是鬼。我们本来年纪小,不知者无畏,可听得越多越害怕。而祖母却是讲鬼故事的好手,可算是葫芦村的集大成者,熟悉的故事不下于几百个,故事又那么好听,我们就越听越多了。夜里没事,她就讲故事给我们听,当初她大概也没料到我们后来要走夜路,就算后来我们开始走了也忍不住要讲,说凡事明白一点总是好的,听她的保管平安无事!
于是我们谨记祖母的教导,照着去做,却很少做得到。祖母说在夜里出门前额头上连着往上抹三下,这样可提醒灵魂,知道要出夜门了,从而有所准备,让自己的神广更大,鬼见了就会躲开,可我们经常忘记这样做;还有在路上绊倒可能是鬼要抓自己,一定要吐口水,并唤自己名字回家,最好在摔倒的地方拣三个小石子放口袋带走,如果要万无一失的话,还得跟鬼对话,她说鬼是讲道理的。看来比有些人是要好多了!
还要注意,水里有鱼不要去捡,可能是水鬼变化的。有小孩邀你去水边千万不能去,那也可能是水鬼作祟,它为达目的可能先用泥沙扔你,再说帮你洗干净,把你骗到水边,它才好下手,因为一有了水,水鬼力大千斤,岸上它力很小,甚至斗不过一只公鸡。祖母还说要炒许多油菜籽撒到一路上的池塘里,水鬼必须数完那些油菜籽才能投胎,每年都有那么多水鬼投胎——被水淹死的人都是水鬼投胎找的替身——实在让她不放心!
祖母交待,走路不能走中间,也是要注意,因为中间要过阴兵,其它鬼也喜欢走中间的。很多鬼来了是可以感觉得到,例如食药鬼来了会有一股农药味,就像我们的母亲,这时我们一定要念她教的经,平时觉得害怕都可以念,但解手时却万万不能,因为那对神灵不敬,以后就不灵验了。
那经文我们兄弟俩都能倒背如流,一害怕了我们就低声背道:
天久久,地久久!
天生有铁牛,铁牛生有九只角,九角亦久久!
天见铁牛天会开,地见铁牛地会沉!
人见铁牛越英勇,鬼见铁牛永无踪!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最后一句连念七遍,然后全部重复念,一直到不害怕为止!但是我们每次都会越背越怕,浑身的寒毛倒竖,一怕就结巴,结巴之后就夺路而逃!
有时候天气好,皓月当空,我们童兴大发就会开开玩笑说后面有鬼来了,结果常常自己吓自己,仿佛直能听到后面有东西在追,我们就拼了命地跑……
祖母搬家后,在进入上村不远去祖母家的路边上,有两个连在一起上了年份的坟墓,上面长有一丛高高的杂木,又有藤蔓依附。白天看上去蓬头垢面,晚上看起来阴气沉沉。每晚我们走到这里,刚开始是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两人紧紧靠拢,五斤本来是走前面的,到了这里他一定要走在后面,走近了就并排走在没有坟墓的左边,过去之后五斤又要走在前面,我们都不敢说一句话,害怕惊动里面的怪物!
祖母跟我们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以前一条山里人去集市上的路边有个坟墓,里面出了一个尸怪,也叫“人龙精"——就是死了的人,葬到一块阴气重的地里,尸体长年累月都不会烂,久而久之身上长出很长的毛,牙齿指甲长得又长又尖,变成力大无比的怪物——那怪物挖了个深洞,到路上抓人,抓到就拖进去吃。人们想除掉它,但它刀枪不入,拿它没办法,后来发现它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抓人手腕,而且在抓住人的手腕的时候要眯着眼龇着牙高兴地笑上一两分钟——那以后,龇得像“人龙精”成了这里人的一句方言,用来形容一个人得意忘形龇着齿笑时的可恶嘴脸——笑完后再把人拖进洞里去吃。后来人们在那地方丢了许多空心的短竹筒,需要经过这里人们手腕处事先套好竹筒,如果不幸被怪物捉住,可以趁它得意忘形时“金蝉脱壳”,等到尸怪回过神来人早走远了,手上只剩竹筒,它就会把竹筒丢掉,刚好可以留给后面经过这里的人使用,人们回来时再如法炮制。
虽然力大无穷,刀枪不入,那怪物最终还是被除掉了。
有一天山外来了一个打猎的,他不知道这里有尸怪,就没套竹筒,被抓住了。以前也听说过这种刀枪不入的怪物,心想这下完了,但他不甘心,在那一两分钟内想了一个办法,决定试一试。怪物笑完睁开眼,要拖他进洞,他说:“兄弟,别忙,先抽口烟吧!”怪物可能生前是个烟鬼,以为那支铳是条烟斗,就张开嘴巴,铳嘴及时伸了进去,怪物虽然武装到了牙齿,但喉咙并不是铜墙铁壁,一声巨响之后,尸怪终于报销了……
我们总担心坟墓里会钻出一个尸怪来,甚至可能是两个,那我们就一个都跑不掉了。我们没有竹筒,手上又没有铳,要是怪物出来了该怎么办呢?我们曾想做几个竹筒套在手上,但怕人笑话,知道自己的命贱如草,要抓就给抓去吧。但在经过这里时我们总难免神经绷得紧紧的,脚步尽量轻,害怕弄出一丁点声音,脸上露出庄严肃穆的神情,要是此时再出现鸟的怪叫声简直会让我们崩溃。有一种鸟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叫:“酷哇,酷哇……”声音忽东忽西,忽远忽近,缥缈不定,听起来阴气森森的。这里人称这种怪鸟为叫苦鸟,祖母说是冤死鬼变的,它的叫声就是在用这里的方言叫:“苦啊,苦啊……”这种鸟被视为不祥之兆!
走多了夜路终究会碰到鬼!要是很晚走这条路的话,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我们经常有机会看到怪事。有时候我们会看到三叉路口燃着一对蜡烛,烛泪一滴滴往下流,蜡烛之间插着几柱香,前面有一堆烧过的或者正在烧的冥钞。黑暗中四周看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烛火摇摆不定,光线忽明忽暗,纸灰胡乱飞舞,在空中打旋,纠缠,像是许多无形的手在抓,在抢,那些在黑夜里的黑色魂灵……第二天地上只剩下一些烛灺,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到,那些恶鬼是怎样地疯狂!
我知道,那是有人在为掉了魂的人赎魂,是唤魂前后几天内要做的。唤魂在这种黑夜也可以经常听到,就是由走在前面一个所谓的“仙家”一边不断地唤:“某某某!”一边不停地摇着法器,发出怪异的声音来。后面有人不断地应:“来喽!”
“某某某!”
“来喽!”
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那几条黑影,鬼气森森!
这种仪式进行时要密切配合,唤魂声要有轻重疾缓之分,轻时好像要断气,重时急促有力,好像真见了鬼似的,就是成年人听了也会毛骨悚然,要是小孩子,就算在房间里听也会吓得钻进被窝里。
这一切必须在黑暗中的深夜进行,因为鬼是不喜光的,所以不能有灯,也不能有月亮,最好也不要有星星!
碰到这个时候,我们几乎吓得两腿筛糠,魂都要掉了,总会吓哭起来。我们一边哭一边拼命跑,踢了脚趾头也顾不得了,见到祖母家门就扑进去!
如果是在夏夜,翻过祖母家后面的山坡,还经常看到不远处牛角湾四处游走的幽幽鬼火,忽明忽灭!
夜路难,难于上青天!就是这样一条路,我们一连走了七八年没有间断,这条路我们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秋天,从秋天走到冬天,却总是难以走出这人生中黑暗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