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亭水库的南干渠开闸了,清澈甘甜的渠水从后湾屋后绕过。惠停水库是城山大队农耕的生命水源,它从一队王家岭进入城山大队,经四队胡湾,过二队,绕三队杨家冲后延汤堰大队直向天门。
开闸放水,春耕开始了。
京山县革委会正在全县推广双季稻,种完早稻种晚稻。早稻是一种早熟低产的劣质稻,不是优良品种。由于生长期短,急于为晚稻空田,因而在早稻八成熟时,就开镰收割。”视力极差的胡忠秀的大女儿水清正在给山青讲述着。山青来队后,湾里人也把水清看得灵巧。胡忠南、胡忠秀、胡忠美是同宗三兄弟,水清在女孩子中间水清排行老大,与知青同龄,与山青像姐妹似的往来,许多关于湾里的故事均来自她那里。
刘吉祥喜欢逗湾里的女孩子。湾里人的脏话他模仿的真假难辩。刘吉祥一米八几的个头,他的身高让湾里人开了眼界,婶婶们自家如果有适婚的女儿,都希望招他为婿。在胡湾,招上门女婿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闺女很少外嫁的。
开始的时候,知青中没有谁会耕田,刘吉祥率先试鞭。他牵过胡忠贵家的大牯牛,扛着铁犁就到了畈上。老队长给他分了一块4亩2分水稻田,交给他耕。刘吉祥给牛套上额头缆绳之后,就朝牛猛抽一鞭,大牯牛闪电式地往前窜。我们都站在田埂上为刘吉祥捏了一把汗,谁也不会想到刘吉祥吃了豹子胆,对牛如此之狠。贫下中农耕耘数十年,视牛如命,不曾有过日耕水田3亩的记录。他们不相信一个城来的知青一天会耕4亩地?我们都有自己的活计,哪有心去干,只围在田边“高台看戏”乱起哄。魏玉坤、刘建设高唱“马儿喂,你慢些走喂慢些走……”狠心的刘吉祥不停地抽打牯牛,犁地如同机械化,一路小跑。胡忠贵的岳母赶到地头,她大骂刘吉祥,会把牛累死。
胡忠贵是上门女婿,他女儿罗新和小罗在惠停中学和城山小学读书,小罗是我教过的学生。胡忠贵的妻子胡益芳是个大个子女人,在生产队的妇女当中,她就是标杆,分值最高。胡忠贵是个文化人,读了几年书,他在这个家庭没有一点地位那是因为他的家庭?分高。看见牯牛口吐白沫,刘吉祥害怕了,他把牛牵回胡忠贵家,又赶来了胡仁发家的沙牛,仍是一路小跑。老队长怒气冲天,怒斥刘吉祥:“明天挑牛粪去,乱弹琴!”老队长是不轻易发脾气的,他的确是愤怒了,他心疼的是生产队里的耕牛,更何况这是生产队里最壮实的牯牛。
两天的工作量刘吉祥只用就一天干完了,怎么不表扬,却批评呢?刘建设不得其解。“漏耕太多,怎么插秧,耕地能跑着耕吗?”魏玉坤在一旁学老队长的话说着。
老队长是怒了,他看重的是精耕细作,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蒙不得的。但无论如何,刘吉祥一天耕4亩地是名扬城山大队的。
耕田之事,老队长有交待:不怕慢,就怕站。一段时间后,知青都学会了耕田,对牛的调动也能令行禁止。我干得最多的是“扎滚”。扎滚是在两种情况下使用的,一是首耕之后,将土块扎碎,二是二次耕后,经耖田再扎,把秧田水扎混浊,便于插秧。扎滚在水田中滚扎,人站在滚沿,那是马虎不得的,假如刘吉祥吃豹子胆,他是绝不敢扎滚时赶着牛跑的。人要是从滚扎上摔倒,那是要伤人的。
“蛙汪,要插秧”。湾里的孩子在田埂上奔跑,许多孩子边跑边叫喊。傍晚,是放牛的好时光,孩子们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家的牛。青蛙“咯、咯、咯”地叫,田里的青蛙在狂欢。田埂边黑色的青蛙卵晶莹剔透,一串串一块块。湾里的孩子不捉青蛙,大人们也不吃青蛙,我们知青可乐坏了,青蛙不就是田鸡吗?那是低脂肪的肉食品。“从哪改善生活?吃田鸡呀。”刘建设咪着眼说。
晚饭后,刘吉祥、刘建设、魏玉坤拧着尼龙网,我打着手电筒到田里去抓青蛙。夜空中,除了蛙鸣,再也听不见其它任何声响,我们循蛙鸣声寻去,在手电筒光柱的照射下,青蛙昂首就擒。一会儿功夫,尼龙网就装满了。刘建设悄悄带出来的水桶装了大半桶。在水田中,抓青蛙的乐趣是令人难忘的。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兴高采烈高唱着《打靶歌》,哪来的彩霞飞啊,分明是满天的星斗。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行走在田埂上。
山青和柳春桂早备好了菜刀和钵子,笑迎我们凯旋而归。煤油灯下,我们杀青蛙十分残忍,一刀下去砍掉头,剥下皮,掏出内脏。许多雌蛙腹中还有籽,有的雄蛙牢牢地伏在雌蛙背上不下来。雄蛙的个头小,肉也少。青蛙在桶内蹦跳,网中的青蛙杀了两碗。
餐桌上,沙钵里盛装剪刀叉式的青蛙大腿,山青已把战利品烹成佳肴,味真香。我们围坐在桌边,笑谈天无绝人之路,好吃的东西垂手而得。
天亮的时候,湾时人出早工路过知青屋前,看见屋前的小塘边的青蛙残体,他们说:“城里的知青真好吃”。青蛙能捕捉害虫,知青吃青蛙,这算咋回事!看着他们异样的目光和听着批评、议论,我猜想:他们一定没吃过,或许是保护青蛙的缘故。知青吃青蛙是出名了,为了生计,大肆捕杀。
京山推广双季稻,也推广合理密植。早稻的秧苗独特,当地人称为趸秧。稻种经汤堰温泉水浸泡后,又在温室里催苗,温室里放着一口大铁锅,外面烧着柴火,锅里冒着热气,催出苗后再播种育秧。秧田地很平,有的是水育秧,有的是旱育秧。旱育秧地选在禾场上,用尼龙薄膜覆盖。插秧的时候,秧苗带着根土,苗长50至60毫米。
我们被贫下中农安插在各个战斗小组。我和刘建设被编入黄妈的战斗小组。黄妈喜欢抽烟,她大儿子胡以德在丹江口修铁路,二儿子胡以才在读初中,小儿子在哺育之中。我们初试插秧是在武汉第四十五中读书的时候,那时,学校工宣队带我们去武昌金水公社农业劳动一周,帮助公社插秧,义务劳动。插趸秧是第一次,手重了,把秧苗全插进泥里了,手轻了,秧苗又立不住,模仿黄妈的样子干,越干越快。经过插趸秧的锻练,我悟出了熟能生巧的道理。天黑才收工,湾里人讲:双抢的时候,早晨4点扯秧,晚上9点才回家,摸黑割谷那才叫水平。“那是吓唬我们的!”我对同学们说。
柳春桂是同学中年龄最大的女生,她的弟弟柳长春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毕业前夕参军去了,但是和宋建华不在一个部队。柳春桂虽然是知青中的老大姐,却说起话来十分娇气,怕蚂蟥就像老鼠见了猫。秧田里,蚂蟥爬在山青的腿上,山青边叫边请人帮她捉蚂蟥。柳春桂见到蚂蟥叮在自已的腿上,就拼命地乱喊乱叫,拼命地跳,血从她的腿上流入田中。听人说,蚂蟥在吸血时,分泌一种扩张血管的液体注入人体,使血液不凝固,伤口不发炎。我注意到我腿上的伤口,第二天便能结痂,也没见过谁被蚂蟥叮后引发炎症。湾里人教会了柳春桂如何摘下腿上的蚂蟥:朝腿上的蚂蟥拍打几下,蚂蟥就掉了。我发现,蚂蟥极怕化肥,把它仍进碳酸氢铵或尿素中,不一会就脱水而亡。
一连数日的阴雨,气温急剧下降。我在雨中插秧,头戴斗笠,身披尼龙布,寒气逼人。我把粗布学生式的棉衣穿在身上,套上秋裤和棉布裤。站在水中,卷起裤脚,却再也卷不起衣袖,插秧极不方便。湾里人喜欢在雨中插秧,说秧苗容易成活,用不着抽水。哪用抽水呢?把渠水引入稻田是很方便的,应该说,下雨没啥事,季节不等人,下刀子也要插秧。
我用了没有办法的办法保证出工,拿起剪刀,剪掉了小臂衣袖。可以说,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件短袖棉衣出自我之手。
“冬天再来的时候,我拿什么避寒呢?”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我为自己的冒失自嘲。
没有了衣袖的棉衣穿在我身上,秧田里常引来笑声。他们笑我傻或是笑我什么,我不知道。
该死的老天作弄了我,第二天雨过天晴,气温急剧上升,初夏的暖风吹拂着胡湾大地。
剪去衣袖的棉衣已经完成了它陪伴我的使命。插完了早稻插中稻,农忙从春耕开始一直要忙到秋收。
我认识了队里最高的摩天岭,那里的梯田从山顶一直延伸到后湾。我认识了董家冲,那里的稻田与二队一步之遥。我认识了曹家冲,在河的对岸,一面是水,一面是山,北面和东面是城畈公社的文峰大队。
河水暴涨的时刻,湾里的人是无法过河去管理曹家冲秧田的。
什么是窑地,什么是庙洼,几百亩耕地被大自然分割开来。
我对庙洼很感兴趣,高出的地基被改造成打谷场,场后是一片坟地,是传说中的寺庙和尚圆寂后的葬身之地。四周已经没有了居住的遗迹,但地基两侧的大树桩出奇的粗,截面积足有一平方米的柏树桩,可以让人联想到昔日的云烟往事。是谁砍伐了它,这才是罪过,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假如古柏依旧,它会带给后人许多动人的故事。
农忙,忙就忙在插秧收割上。插完早稻插中稻,收完麦子栽棉花,收完早稻插晚稻。说忙最忙的是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时间集中在20天内,战天斗地那才是真功夫。
夏收开镰,金黄的麦穗随风起伏,麦浪滚滚,地边的桃子熟透了。田头地边,到处是桃子,但是谁也不曾用自己摘,自有桃树的主人摘来送上。麦地里,我们品尝着不同品种的桃子,红皮带酸,青皮带甜,红皮桃汁如血,青皮桃汁如乳,好吃极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吃完了便自己去摘。山青边摘边喊,只拣个大的摘。我们几个知青围着几棵树转,摘的摘,拣的拣,在地沟用水洗洗就吃。湾里人很大度,他们只是笑,一点责怪的表情都没有,笑得我们不好意思再去摘了。
晚上,我合衣躺在床上。我们已有自己的单人床、书桌和橱柜。躺在床上,不一会便进入梦乡了。
魏玉坤拎着旅行包把我叫醒:“我们摘桃子去吧!”
我从梦中醒来,对魏玉坤说:“白天不是吃过了吗?为什么晚上还要去摘桃子?”
“走吧!”魏玉坤坚持要去,也许是他喜欢吃那甜甜的桃子,他不再说什么,拉着我就出了门。
夜,一轮弯月高悬空中,闪现点点星光。魏玉坤径直朝前走,目标越来越近,这是一片菜地,桃树一字排开,我爬上树,摸着摘。月光下,桃子的轮廓和桃树叶相差很远,碰上个大的就摘下来,扫荡似的装满了旅行包。
我和魏玉坤扫荡去了,小组的另几位同学等着品尝收获,早已打好了清水,洒好了盐,准备洗桃子。
桃子泡在盐水里,绒毛褪去,红皮的显得更红。山青说:“这样洗后,吃了肚子不会疼。”她很认真地说。
“这是从武汉带来的技术,她妈教的。”魏玉坤顺着山青的话补充了一句。
刘吉祥指着魏玉坤:“就是你鱼雷的话多!”
魏玉坤的绰号叫“鱼雷”,是从小学喊出来的,一直喊到中学,又喊到了农村。
刘建设务实,他笑眯眯地只顾吃。话题扯远了,又回到桃子上来:“白天去摘不行吗,晚上那是偷!”刘建设吃完了,边擦嘴边说。
“别听大麻子的!”刘吉祥好象是有一点见义勇为,但他吃的很专心。
刘建设的玩笑话很多,总是引来大伙的攻击。笑声从知青屋传出,望喜来了,他的学名是周厚福。看见桌上的桃子,抓起就吃,望喜说:“树上的桃子随便吃。”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他知道我们摘的不是他家的,他家的桃树在他家的后院。
“好,明天我们去摘你家的。”刘吉祥说,“回去给你爸讲一下,我们天亮就去!”
望喜欲言又止,他害怕我们真的去。望喜和我同年出生,他喜欢和知青来往。
夜半时分,狂风雷电,大雨倾盆。天明醒来,天空格外明亮,哗哗的流水声响成一片,望喜家的北院墙塌了,土砖倒塌在出村口的大路上,院内的菜地、竹林向北敞开着。
我和魏玉坤在禾场上闲逛,看见南头生产队大仓库的门敞开着,就径直走了进去。天顺妈一个人正在里面整理墙边堆放的物品,她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天顺妈会抽烟,魏玉坤忙掏出口袋里的新华香烟给她递过去,又掏出火柴帮她点燃含在嘴上的香烟。墙边两口大缸装满了小麻油,香气扑面而来。魏玉坤灵机一动,对我轻轻地说:“走!”我俩走到门外,他又说:“拿盆子去!”我明白了,魏玉坤要和我一起从仓库取小麻油。
我俩急匆匆回到知青屋,拿着脸盆就往外走,山青好奇地看着我俩。当天顺妈走出仓库的那一刻,我和魏玉坤十分敏捷地揭开油缸上的盖子,端起脸盆就向油缸撮油。香味扑鼻,我垂涎欲滴。我和魏玉坤各自端着装满小麻油的脸盆朝知青屋走去,溢出的油滴撒在身后,我们全然不知。老队长在远处目睹了我们的行踪,他视而不见。他不是不管我们的劣行,他容纳了我们的不良行为。老队长曾对社员说:“知识青年下乡到胡湾,不容易,队里的贫下中农要把他们当自已的孩子一样对待。”
回到知青屋,我们用小麻油拌饭,吃起来真香。
国家供给知青的粮食指标只够吃上半年,每月四十五斤大米,半斤油,大米指标可以买面粉或面条。山青的手很巧,把用作净化水之用的明矾在家炸油条、麻花。刘吉祥和山青揉面烧火,没出工的知青在家忙做吃的,出工的知青冒着大雨偷跑回来,谁也不知道炸油条、麻花的基本程序是什么,剩下的四人边打“关三家”,边看刘吉祥、山青炸油条、麻花。
“收起来,收起来!”刘吉祥端着油条和麻花上来了。如果不是外表上的差异,很难说哪是油条,哪是麻花,口感是一个样!
山青甜美的笑着,毕竟她的劳动得到了同学们的认可,刚刚端上桌的油条和麻花被大伙一扫而光。
屋外的雨还在滴滴地下,透过虚掩的大门能见到门前路上的泥泞。我们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任凭屋外风起云涌、沥沥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