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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实慢慢地收拾着摊子上的家什。天已经擦黑,官道上行人渐稀,他那些盆啊筐的也都见了底。快过年了,官道上人走马驰,南来北往,个个都往家里奔,摊子立在这三岔路口,生意好做得很。他一面归置起碗筷炭火,一面盼着能再来个客,把最后那一绺面条卖出去,然后收摊儿回家,媳妇端上热腾腾的饭菜,胖小子叫声“爹”,美得很。
隐隐地,一串马蹄声顺风传过来,越来越近,赵老实一抬头,昏暗的夜色里只看见两匹马并辔而来,马上端坐着两名骑手。赵老实心里正估摸着这两人会不会光顾自己的生意,马已在摊前停住了,就听马上一人出声问他:“店家,还有吃的吗?”
“有有有,还能下一碗阳春面。”赵老实赶紧点头,随即又犯了难,“只够一个人的……”
“不要紧,就来一碗阳春面吧。”
“好嘞,阳春面一碗——”赵老实忙忙地通开火,把面下到锅里。
两名骑手下了马,走到桌边坐下。赵老实点了油灯送到桌上,又抹了抹桌子,殷勤招呼着:“两位客官歇歇,面一会儿就来。”借着油灯那点儿亮,赵老实看出那是两个年轻人,桌上还横着长长两柄剑。
先前跟自己搭话的那位从筷筒里抽出四支筷子,站起身来:“店家,借你的锅烫烫筷子。”
赵老实连忙应着:“成,成,这边儿。”
那人跟着他一起走到锅边,将筷子浸在沸水里。炉火给他的侧脸镶上一道金边,看上去暖暖的。赵老实伸手拿碗,预备盛面,却又尴尬起来:“客官,我这正准备收摊儿,只剩这一个干净碗了,您二位将就一下?”
那人偏过头看他,微微一笑:“不要紧,就这样吧。”
赵老实只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又好说话的人,不由得转头去看另一位。那一位一直没出过声,此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侧着头朝向旷野,身边雪白的剑鞘泛着冷光。赵老实忙把眼光收回来,低头忙活自己的事儿。
先前那位烫好了筷子,往桌边去了。面熟了,赵老实麻利地将面挑到碗里,加上佐料,端了过去:“面来了,您二位慢用。”
招呼好了客人,赵老实赶紧熄炉火、收桌凳。就那一绺面条,随便一个汉子,三口就能吃完,何况两个男人?他估摸着心里数到五,顶多数到十,客人就会叫他算账走人了。这寒冬腊月,火一灭就冷得不行,他手脚可得快着点儿,免得多受风吹。哪知他一气儿数到了二十,多余的桌凳都装了车,客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赵老实忍不住斜着眼睛瞟过去。灯下看得清楚,碗里的面还剩一小半儿,两双筷子上挑起的面条都数得清根数,嚼得更是仔细,莫非怕面条太粗卡着嗓子眼儿?怨不得磨了这么久!赵老实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收拾东西的手不由自主地就慢了。
等赵老实把炉子也搬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说话:“你真的不跟我回岛上?”
声音压得很低,赵老实没听见过,定然是另一位客官。
果然前边那位出声了:“不是说过了,过年正是最忙的时候,我怎么走得开?”
另一位似是有些着恼:“年年都是这句话!难道其他人都死绝了不成?离了你就不行?”
前一位也不肯松口:“过年谁不是在忙?也并没有谁告假的。你自回岛安心过年,开春再来不就是了?”
话音未落,另一位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白鞘的宝剑。赵老实心里咯噔一下,江湖人一言不合抽剑拔刀殃及他摊子的事也没少遇过。哪知那人转身就去牵马,往马背上一翻 ,调头向东,马蹄得得一响,立时湮灭在夜色里了。
赵老实立在一旁没敢动弹,只瞅着剩下的一个人。那人仍旧面朝桌子坐着,桌上的碗里剩着一口面汤,汤上漂着两根面条。赵老实只求他不要也突然起身走了,不管他笑得多好看,也顶不上一碗面钱!所幸只喘得两口气的功夫,那人起身付账,和和气气地跟他道了谢,随即也上了马,沿着北上的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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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起了更。他抬手去推院门,一推之下那门竟稍稍往里一缩,又弹了回来,不由一愣,这才想起家里两个帮佣的下人老家都在邻县,自己出差前叫他们回家过年不必等着,书童小四也打发他早早回家看望爹娘去了,他们走时自然是将门锁了的。自己一大早到京后先去了开封府,一气忙到现在,压根儿没想起这码事,竟在自己家吃了个闭门羹。展昭回身拍了拍黑麒麟的脑袋,抽出巨阙来,借着黯淡的星色看准了门锁,一剑劈了下去。门锁应声而断,展昭牵着黑麒麟推门而入。
安顿好了黑麒麟,早饿得心慌起来,却是奔忙了一日,委实不愿再出门去抓寻,只得摸黑去了灶间,点了灯东翻西找。空了好几日的屋子哪来什么现成吃食?米倒是有,只可惜熬粥煮饭什么的,展南侠还不曾拜师学艺。所幸摸出一把挂面来,于是点火倒水,直接把面扔进了凉水里,一面候着面熟,一面想起白玉堂来。
白玉堂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夹着一枚袖箭,其余三指略略蜷曲,手抬至左边鬓角,反手一挥,只见银光一闪,袖箭直直射进两丈开外的细颈瓶口里,发出“叮”一声轻响。白诚闭眼松了口气,把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放回原位,背后凉凉的,想是冷汗透了。
五爷回岛一日,显见的心绪不好。白天几个管事的头目来回话,出来的时候个个脸色发白额上见汗,冲着自己挤眼睛抹脖子地比划,看得自己云遮雾罩的。到晚上他就明白了,他们那是告诉自己,五爷心情不好要作怪,要他小心。
不是作怪,大夜里的玩儿什么投壶?高高低低点了一屋子灯烛,照得跟白日里一样,又千挑万选拣了个小口细颈的瓶子,还非要他用手扶着顶在头上。瓶子口还没有铜钱大,袖箭那么寒浸浸地一闪,白诚就觉得自己要见地藏菩萨投胎转世了。虽说五爷是什么“江湖高手”,可就那前后左右东挪西蹦还带转圈儿的作派,万一有个失手……不由得他不在心底将“阿弥陀佛”念了五百遍。碧纱橱背后一个人影坐着,桃叶那丫头不知在摆弄些什么,弄得一股子香气。白诚巴不得她出来搭个话,兴许五爷就把他放了,只可恨没有那样灵犀。
白玉堂看着白诚脸白手抖脚发软的样子,心下好笑,故意又摸了支袖箭,抬起手冲着瓶口的方位比划两下,闭上眼睛。
果然就听白诚嚎了起来,嗓子都抖了:“二少爷——您看这满屋子的灯照着多亮堂啊,您把眼睛闭上不就白照了么?要不您还是把眼睛睁开吧?”
白玉堂心道这小子怎么如此胆小?就这样还敢跟来岛上,不如早点儿打发他回金华种地去。嘴上却说着:“睁眼是把式,闭眼才是功夫。少爷我这功夫平日里还没人瞧得着,今日便宜你了。”一面将手往下压了压。
白诚看着那袖箭尖子直指着自家脑门儿,更是肝儿都颤了:“爷给的这好处也太大了,小的怕担不起呀!要不爷您高抬贵手留着下回赏别人吧!”
眼瞅着白玉堂不搭理他,袖箭高低左右晃来晃去就是不离开他那张脸,白诚心底把诸天神佛求了个遍,就要晕过去的当儿,只见碧纱橱后转出一个十六七岁、梳着双平髻的丫头,走到白玉堂身前呼唤:“五爷,剑穗子我打好了,照您吩咐的,结子里络着春天避虫的香药,您瞧瞧?”
白玉堂睁开眼睛,果然见桃叶手里捧着长长一串穗子,于是扔了袖箭,走去罗汉床边坐了。桃叶把那穗子递到他手上,又挪了个引枕来给他靠着。白诚这下得了命,只没得吩咐不敢便走,仍是扶着头顶的瓶子呆呆站着。
桃叶又道:“一回来就忙了半天,晚饭也没好生吃,不如叫厨下做些点心,多少垫补些。”
白玉堂刚说了半句“不饿”,忽又顿住了,想了想又道:“有面没有?下碗面吧,阳春面。”
桃叶一面答应,一面朝白诚使了个眼色。白诚如蒙大敕,忙把瓶子放了下来,把几支袖箭一收拾,一溜烟地跑了。
展昭估摸着白玉堂是生气了,不然也不会突然拍马走人,可他没明白到底是怎么招他了惹他了,突然就这样摔脸子。要说是没答应跟他去岛上,可去年、前年不都是在京里过的年?他不是也挺乐呵的?今年不想呆京里,要去岛上、去金华,去就是了,干嘛非要把他扯上?越是逢年过节越是事多,开封府里哪个是抛下一摊子事儿去逍遥的?他这么个明白人,怎么倒在这事儿上头使起性子来?
水滚了,骨嘟着直往上冒水花,冲得面条直翻腾,一锅水混成白乎乎的面汤。展昭捞了两根面条尝了一尝,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摸了个大海碗将面条挑了进去,又加了点儿油盐搅了一下,挑起面就往嘴里送。
好重的碱味儿!展昭皱眉。那天夜里在官道边面摊儿上吃的面,展昭还依稀记得,并没有这样重的碱味,倒似乎有肉汤的香气,还撒着葱花。奔波了百十里路后,热腾腾飘着葱花香气的阳春面,一个人一口气吃三碗不在话下,他们两个人分吃,居然还剩了一口。自然的,到天亮遇见市镇,第一件事就是去填肚子。唔,不知道白玉堂后来什么时候吃上的东西?他要是回岛上,卢大嫂会给他做点儿什么吃?岛上的厨子倒是相当不坏,每次他上岛的时候总会吃到些新花样。
展昭发现他要是再想下去,手上的白水煮面就吃不下去了,于是囫囵着把面倒进肚里,又热了点儿水抹了把脸,熄了炉火。回到卧房,扯掉外衣滚到铺盖里,立时便睡熟了。
白玉堂要的阳春面送来了。细瓷碗里盛着,清亮亮的汤香气扑鼻,浅黄的面条又细又均净,几颗葱花嫩得可爱。
白玉堂的脸冷了:“这是什么?”
白诚回道:“爷,这是您要的阳春面。”
“阳春面?鸭蛋和面,老母鸡炖山参枸杞汤,你家的阳春面这么个做法?”
白诚一脸委屈,刚想分辩,桃叶冲他使了个眼色,说道:“你也笨了,大夜里的,也不知道嘱咐他们做点儿清淡的,这油腻腻的又一股子药气,谁爱吃?还不叫另做去?”
“行了,不吃了。”白玉堂不耐烦地一摆手,“都出去吧,人多眼烦。”
白诚捧着面碗走到屋外,喃喃抱怨:“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痛快了,拿我们出气。谁爱吃?我爱吃!”于是三口两口连汤带面倒进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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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展昭咬着烧饼问。
汴京城一大早上就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买卖开铺子支摊子,扯着嗓子招呼客人。家里没人做饭,展昭到宅子旁边的摊子上吃早点,正碰上来找他的张龙赵虎,招呼他们一起吃点儿。
“昨天晚上的事儿,”张龙边吃边说,“就是开南北杂货铺子的王家。他家老太太昨晚从佛堂念完经出来,路过祠堂,听见里面有响动,开门进去看,就见一个白影子高高地飘着。老太太当场就吓晕过去了。今天早上王老板来求见大人,大人说你要是有空就过去看看。”
“王老板跟很多达官贵人交情不错。”赵虎给了展昭一个“你明白”的眼神。
“那就去看看吧。”展昭往张龙脸上瞅了一眼,“张哥,你脸上怎么了?受伤了?”
张龙不自在地抚了一下脸:“没事儿,被树枝子挂了一下。”
“叫嫂子给挠了呗。”赵虎咽了口豆浆。
张龙的脸腾地红了,抓了张烧饼就往赵虎嘴里塞:“吃东西也堵不上你的嘴!”
“跟嫂子吵嘴了?”展昭问。
“嗐!不就是为过年的事儿嘛!”张龙见反正说破了,干脆吐吐闷气,“你嫂子说自打跟我成亲,年年都在开封府过年,一直呆过元宵节,候着我有了空,才带她和孩子去我老家和她娘家转一圈,也是住一晚上就走。孩子都四岁了,没在奶奶家吃过饺子,没在姥姥家看过灯。今年说什么也不在开封府过年了,去孩子他奶奶家姥姥家都成,非得让我告假。我就说哪边儿也不远,我给你娘俩儿雇个车,再找个妥当人跟着,你爱去哪家去哪家呗。你嫂子就说只有她娘俩像什么话,她回娘家的时候亲戚们都笑话她是嫁给整个开封府了。我说当年成亲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忙,你不是愿意吗,现在又抱怨什么?你嫂子就急了,一把就挠我脸上了。”
赵虎斜了他一眼:“嫂子说得对,要是我我也委屈。”
张龙也急了:“你小子怎么不向着你哥说话呢?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年前年后到元宵,沥沥拉拉一个多月,松了一点儿都要出事,开封府上上下下哪个人不是摸黑起摸黑睡?兄弟们忙得脚不沾地,就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过年,我是那样人吗?”
“你有你的理,嫂子也没说错。跟着男人过一整年辛苦日子,还不该带着女婿儿子回娘家长长脸?”
“你小子还没成亲呢怎么净向着女人说话?咱们都带着老婆回家过年了,那老百姓的年还过得成吗?你说是不是小展?”
张龙要叫展昭评理,一扭头却见展昭盯着豆浆发愣,于是又叫了一声“小展”。
展昭回过神来:“吃完了?那咱们走吧,上王家看看。”
王家祠堂很干净。展昭带着张龙赵虎仔仔细细察看了一遍,门窗没有破损,摆设没动过地方,连个可疑的脚印都没有。赵虎用手撩了一下垂挂的白色纱幔,冲展昭和张龙打了个眼色——开门的时候纱幔被风吹得飘起来,王老夫人年高眼花看错了。陪着他们察看的王老板也明白这层意思,自家老娘笃信鬼神之说,加上年纪大了,看花眼也不为怪,他担心的倒是家资颇大,保不住哪个下人手脚不干净,甚或被歹人打了主意,于是厚着脸皮走了一趟开封府,此时见察看得明白,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自然说了许多好话感谢三人,又殷勤送出门去。
白白跑腿磨鞋底子的事遇得多了,三人也不在意,该干什么该什么。忙到日头西垂,张龙突然一拍大腿,说声“坏了!”打个招呼就要走。
赵虎一把扯住:“你这急惊风似的是干什么?”
张龙道:“明日腊月二十三祭灶,一堆东西都还没置办,你嫂子要我今天一定买回去。她今儿早上气大得很,我要是空手回去,脸上还得添几道子。”说罢忙忙地跑了。
赵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反正开封府祭灶不用我操心。展大哥你呢?东西都备齐了没?”
展昭摇头:“张哥不说我都没想起这回事。明天再说吧。”
转眼到了第二天,买东西祭灶的事展昭到底给忘了。黄昏时分回到家里,听得外头越来越热闹的声响,成群的人唱起了灶王歌,这才想起来祭灶的时辰到了。这时候一家子里头,女人要回避,男人们聚到灶前,贴上新请的灶王画像,摆上各式祭品,上香祝祷,末了还要给灶王嘴上抹点儿糖,请求灶王爷上天向玉帝多说些好话儿。
去年祭灶的时候白玉堂就是这么干的。那天他从外头一回来,先被白玉堂扯到灶间,猪头糕饼各色祭品已经摆好了,两个人上了香,白玉堂用手指蘸了糖往灶王嘴上抹,一边抹一边还说:“让灶王爷跟玉帝多说两句好话,省得你这猫儿当个官还招来一堆明枪暗箭,比我这个走江湖的还多事。”再想想,前年似乎也是这样子。
展昭看了看灶台,祭品一样没有,连灶王像也还是去年贴的,已经被油烟熏得不成样子。于是拿了个碗装了碗冷水供上,又去端了个烛台燃上烛,再找了个香炉,点香拜了几拜,道:“灶王爷,今年委屈您了,明年再吃好的吧。”
展昭想,其实那天不该让白玉堂走的。白玉堂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要是那时候拉住他,说两句好话,多半也就随他一起往汴京来了。如今空空落落,多少有些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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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诚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自家主子不知道到底什么地方不顺心,见人就没个好脸色,搞得底下的头目们人心惶惶,纷纷跑来跟他打听消息,天知道他才是最遭罪的那个。他这几天除了在少爷身边伺候,就光蹲厨房跟厨子琢磨面条儿了。地上走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各色熬汤材料轮了个遍,变着法子去油去腥,可只要一到了少爷跟前就有太腻太香太滑种种挑剔砸过来,直砸得他跟厨子晕头转向,且是一看一闻就知道材料,面条面汤至今还没沾过唇。至于说地道的白水煮面,两个人压根儿没想过——白家二少爷自打出生落地哪见过那样东西?
白玉堂歪在引枕上打盹儿。祭灶的时辰要到了,得把少爷叫起来,可一想到这几日少爷的脾气,白诚打心眼儿里打怵。他磨蹭了半天,磨到不叫不行,往前凑了凑,轻轻唤道:“二少爷……”
白玉堂正在做梦。缃色的细丝绳打成藻井结,一个一个连成一串,下面结成八耳团锦样式,团锦结里络着的香药丸子沁人欲醉,最下面是一束流苏,整个串起来就是一条剑穗子。白玉堂压着展昭的手腕,用那穗子将手腕绑在床柱上,流苏从手腕的皮肤上滑落下来,白玉堂顺着一个一个的藻井结一点儿一点儿摸过去,直摸到手腕的肌肤上。展昭的眼睛润润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有话想说,白玉堂伏得更低一些,凑到他的唇边上,听见他说:
“二少爷,醒醒吧,众位岛主等着您祭灶呢。”
白诚看见自家主子猛然睁开眼睛,那神情就像是做了极恐怖的噩梦,他还来不及问候,那神情就变成了怒火滔天,立时两道目光如同利剑,捅了他一个透心儿凉,然后主子铁青着脸咬牙吐出一个字:“滚!”
白玉堂赶到厨房,四位义兄和几位管事的大头目都已经到了。常年供奉的金灶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收拾得干干净净,神龛两侧贴着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一家之主”。灶前的供桌上黄羊、猪头、鲜鱼、糖饼、米饵等物堆得满满登登,地下还有预备送灶王爷上天的纸糊八抬大轿、金案宝马。卢方领着众人跪地向灶王爷敬香,待香快要燃尽,将大轿宝马一齐点燃,一面待它焚化,卢方一面祝祷:“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
一祭完灶,白玉堂就被卢大嫂叫了过去。进到屋里,见卢大嫂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笔墨等物。卢大嫂见他来,招手叫他过去:“五弟,来帮大嫂写几个字。”
白玉堂依言过去坐下,见桌上摆着烫金红贴,于是提了笔等卢大嫂发话。
卢大嫂念道:“粳米二百斤,芋艿头一百斤,干凤尾鱼一百斤,水蜜梨一百斤,黄酒五十坛,金华火腿五十个,山核桃十口袋……”
白玉堂笑道:“大嫂这是要回娘家?要带也带点儿贵重的,这些东西又笨重又不值钱,也不嫌折腾。”
卢大嫂道:“贵重了只怕人家不收,倒不如这些土产,又尽了礼,又实用,又有情份,又不招人闲话。”
白玉堂更觉好笑:“谁家走个亲戚还想这么多,大嫂也太细心了。”
卢大嫂叹道:“谁叫我那亲戚与别不同,官又大,名声又好,事情又多,我虽不能给人长脸,却也不敢添乱。只能自己盘算着尽些心,省得大过年的没个走动,又冷落亲戚,又叫人笑话。”
白玉堂这才明白,这些东西是要送给开封府和展昭的,才要开口,又叫卢大嫂给堵了回去。
“我听说五弟这几日想吃阳春面,可惜厨子笨得很,总做得不合意,今日特意吩咐了他们,做了地地道道的阳春面来,五弟定要好好尝尝。”
果然卢大嫂的侍女送上一只碗来,里头白水泡着面条。卢大嫂冲着面碗抬抬下巴:“赶紧尝尝,省得说家里的厨子不如外头好,连碗阳春面也不会做。”
白玉堂挑了几根面条送进嘴里,只尝到一股碱气和盐味儿,十分的难以下咽,也不知那天是怎么吃下去的,还叫他想了好几天。待要放了筷子,却听卢大嫂长吁短叹:
“可恨我家的人不争气,既降伏不了,又割舍不下,平时一开口就是怎么威风志气,横得人五人六的,真吃了憋只会在自己家里使性子,闹得是鸡犬不宁。可怜我这个做嫂子的,忙过年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去摸人家的脾气,猜人家的心思,巴巴的给预备年货,预备船,预备人手,诸般的梯坎都搭好,只盼着骑驴就坎儿,赶紧出门上船走人,好让我落个清净!”
白玉堂面皮红透,也顾不得滋味了,三两口扒光了面条,抓过烫金贴低头就往外走。卢大嫂兀自咬牙:“若是将来卢珍也是这一幅见了媳妇就丢了志气的样子,看我不给他一顿好荆条!”忽然又扑赤笑出来,“真是前世的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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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又闹鬼了?”展张赵三人再次在烧饼摊儿上碰头,张龙带了新消息过来。
“就在昨天晚上,”张龙扯了块烧饼泡进豆浆里,“这回是王老爷亲眼看见的。昨晚上祭完灶,王老爷回房休息,走到屋外听见里头有咯拉咯拉的响声,于是把门一推,就看见床帐子抖个不住,他还以为哪个下人胆子大到往他屋里放肆来了,撩帐一看,空的!他想起那天夜里他老娘遇鬼的事儿,也怕起来,立时就把门锁了,往别处睡了一夜,今日一大早就来府里找大人了。”
要说王家当真闹鬼,三人都是不信的,可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说不得再走一趟。这一回王老板神情与上次不同,带着些惊悸之色,一见他们三人,立时带路去了卧房。展昭三人细细堪察,同祠堂一般,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桌子上放着一盘果子,三棱儿的,长得好像宝塔尖儿,还咧着口儿,赵虎一看,诧异道:“这是松子?松子我也见过,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
王老板答道:“这是红松子,东北边儿老林子里才有,别的松子比不了。您尝尝。”
赵虎当真剥了一个放进嘴里,赞道:“香!油香味儿真大!”
展昭走了过来,手掌上托着几枚松子壳递到众人眼前,问道:“王老板,你在床上吃过松子吗?”
王老板摇头。张龙走到床边,绕来绕去地看,半响招呼众人:“你们来看。”
众人凑过去,张龙站在床侧贴墙的角落里,用手指着床帐:“看这里。”
众人看去,只见床帐上有几个极小的窟窿,若不细瞧定然瞧不出来。
“还有柱子。”展昭出声提示众人,众人又看柱子,果然也找着一些小小的凹陷,沿着柱子一路往上伸入梁里。
赵虎笑道:“我敢打赌,祠堂里的纱帐和柱子上也是这情形。王老板,你家这是来了客呀,只是没跟你这主人打招呼,就先吃上了。”
知道这是有活物来找吃的,后面就好办了。王老板按着展昭三人说的,弄来几个捕猎用的笼子,笼门、笼底连着机括,只要有东西进去吃食,一踩笼底中间,机括发动,笼门立时关上,把猎物关在里头。老王板叫人往笼子里头放上红松子,往各处房里、院里安置好,人远远地躲起来听动静。待到月亮露头,果然有家人拎了笼子兴冲冲地来复命。只见笼子中间一只通体雪白的小东西,莫约拳头大小,拖着条大尾巴,红通通两只小眼睛,正缩在笼子角里惊恐地盯着众人。
张龙问:“这是兔子?”
赵虎道:“兔子尾巴长不了,你没听说过?这东西尾巴赶上身子一样长,怎么能是兔子。我抓出来看看。”于是开了笼门伸手去抓,突然叫了起来,“哎呀,这东西还挺厉害,咬了我一口!”
赵虎抓着那东西缩手回来,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王老板一跺脚:“这不是松鼠嘛!竟然叫只松鼠给折腾了!”
松鼠最擅爬树,柱子上那些小窟窿是它往上爬的时候抓出来的,至于无风而动的纱幔床账,自然是因为贴柱子近,被它给带起来的。
张龙奇道:“松鼠还有白的?”
赵虎也道:“白的我倒没见过,棕的花的见得多。这东西我以前逮过,大冬天吃得滚圆,躲树洞里过冬,油可厚,烤烤可好吃了。”
展昭道:“白色的少,这恐怕是哪家有钱人弄来玩的,没关好,跑出来了。王老板要养着玩儿吗?”
王老板连连摆手:“万一跑出来又吓着人!”
展昭看向张龙,张龙摇头:“你嫂子最怕耗子什么的,这东西长得跟耗子挺像,我可不敢往回拿。”
又看赵虎,赵虎倒是兴致勃勃,倒像瞧见一盘好菜,展昭只得跟王老板讨了笼子和松子,自己拎了回去,预备养到开春就放回林子去。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祭灶一过,家家户户正经开始忙过年了。就有那不成器的,偏瞅准了人忙乱的时候,坑蒙拐骗偷,指望着捞一笔,开封府的人越发忙得成了陀螺。
展昭又一次摸黑回了家。踏上石阶的时候想起又忘了买点儿点心回来,每日出门前都想着,一出门就忘,松鼠小白捧着王老板送的红松子嗑得欢,倒是自己天天夜里拿白水煮面哄肚子。
一推院门,却不是往日里那般黑洞洞寒浸浸,卧房的窗上透出微微一点烛光。展昭心上一颤,快步走到卧房门口,轻轻推开门。烛火微微一缩,又一涨,映得一室暖暖的昏黄。白玉堂躺在床上,卷着被子睡得正酣,小白紧贴在他身边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覆在身上当被盖。桌子上有几块核桃壳,那是一种小山核桃,只有龙眼大小,展昭到陷空岛的时候吃过,味道好得很,远胜松子,显见的小白已经喜欢上了,而且将给它好东西的“大白”当作了自家人。
展昭陷在一种又酸又软又甜的温柔里,突然咕噜噜一阵肚子叫惊得他回了神。展昭立即扑到床边,使劲摇醒了白玉堂。
白玉堂白天到了开封,将卢大嫂备的一船东西一多半儿送到了开封府,然后就到展昭宅子里等他。从天白等到天黄等到天黑,干脆睡着了。此时突然被摇醒,睁开眼就见展昭扑在床边,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展昭问:“玉堂,带吃的来了吗?”
白玉堂脑子里轰的一声,立时替展昭准备了数十种死法,但是瞧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呼拉拉地退散了。于是恨恨地起身下床出门翻箱倒笼,一面又佩服大嫂的先见之明——那一船东西里有整整五十盒各色点心,送了一半给开封府,剩下的足够把这馋猫撑死十回!
桌子上敞着两个点心盒子,展昭正就着茶水狼吞虎咽。小白早就惊醒了,此时用两支后腿撑着身子,前爪扒在盒子边上嗅来嗅去,很有兴趣要尝尝那些香喷喷的东西。白玉堂倚着床柱靠坐在床沿上瞧着,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剑穗子。白五爷纵横江湖威名赫赫,靠胆略靠智谋靠武艺,更靠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性子。还从来没有人能让白五爷吃亏自己光占便宜的。有仇不报非君子啊。大过年自己一个人回岛让兄弟们看去的笑话,叫大嫂数落外头吃憋家里横丢掉的面子,还有被当成茶童跑堂见面一句话没有先要管饭的遭际,哼哼哼哼,一桩桩一件件,都会变本加利讨回来的。白五爷摸索着怀里捂得温温的剑穗子,咬着牙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