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几乎一无所有的悲剧——浅析鲁迅的小说《向公众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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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
鲁迅先生的小说《暴露于大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受钱理群和王德厚的启发。他们认为:“对大众的揭露是鲁迅对生活世界的客观把握和对精神世界的主观体验的结合...我们甚至可以把《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中的很多小说,看作是暴露大众的诞生和发展。我很同意两位先生所说的,但仔细想想,还是有很多疑问。
一、《示众》收录于鲁迅小说集《流浪》,写于3月1925。除了新故事,大部分关于“示众”的小说都是在“示众”之前写的。那么,鲁迅为什么要专门写这部以“示众”为唯一内容而命名的小说?
其次,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给读者的最初印象都是单薄平淡的。几乎没有剧情,也没有主角。题材单一,结构单调,手法简单。所描写的不过是“几乎无事可做的悲剧”(2),甚至不是悲剧,而是几乎无事可做的日常生活。那么,鲁迅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呢?小说《示众》在思想和艺术价值上给我们提供了什么不同于鲁迅其他作品的东西?
再次,“示公”显然是鲁迅关注时间最长、研究最深的问题,是他最重要、最深刻的思想之一。但仅仅是思想的深刻和重要,还不足以构成一部具有重要地位和价值的小说。思想对艺术的伤害,恰恰是一些批评家对鲁迅作品的批判。那么,这部小说除了思想深刻之外,还有艺术魅力吗?鲁迅先生用这种方式而不是其他小说的方式来处理“示公”这个主题,有什么艺术上的考虑吗?这种艺术上的考量最终会不会与思想的深刻性完美结合,从而使“示众”这个主题本身变得与众不同而不仅仅是“示众”?换句话说,《秀大众》的艺术独特性是什么?
一个
要回答这些问题,必须从幻灯片事件说起。虽然现在有些人无缘无故地怀疑“滑梯事件”的真实性,但从鲁迅弃医从文、毕生致力于批判国民性、对“示众”形象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滑梯事件”——即“示众”事件——不仅具有生活的真实性,也具有精神的真实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童年创伤是一切精神疾病的根本原因,“滑梯事件”是鲁迅难以忘怀的早期精神创伤。这种创伤使他一生致力于国民性和传统文化的批判,国民性和传统文化是各种民族劣根性的根源,而民族劣根性在各种“示众”中又是最具体、最充分的;他对中国文化的主要贡献是“立人”思想,这一思想恰恰反对“示人”:不做看客才有可能成为新人,有了新人,民族才有希望。
“示人”形象对鲁迅一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我们可以把小说《示众》看作文学版的“滑梯事件”,两者有着明显的关联,这也是鲁迅批判国民性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所以“向大众展示”是鲁迅前三部著名小说的中心意象也就不足为奇了。《狂人日记》里,狂人被邻居好奇地看着,连赵的狗也看着狂人的眼睛,连小孩子也“睁着奇怪的眼睛,好像怕我,想伤害我”;《孔乙己》里的孔乙己是咸亨酒店里被嘲笑和围观的对象。他一出现,“店里里外外都是欢乐的空气”;当医学革命家于霞被杀时,一堆看客“把脖子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子被无形的手托着向上举”,而华老栓父子的悲剧也不乏热心的看客。鲁迅一生都没有停止过对看客的描写和批判。在他13年的创作时间里,在他去世前不久完成的《故事新编》中,也有许多“示众”场景的描写:《治水》中的于霞、《补天》中的女娲、《奔月》中的后羿。鲁迅把无时无刻不在、无处不在的看客称为“无物之阵”。他们的力量强大,他们的目光足以“看”着不幸者死亡,驱散拓荒者的挣扎,他们也在“铁屋子”里垂死挣扎,以为世界是个大舞台,有很多好戏可看。基于此,鲁迅在他一生的创作中,反复地将观众现象“重新展示”在读者面前,以唤醒麻木的观众。但鲁迅的毕生努力,甚至没有阻止自己被“示众”。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写下了《死》这篇杂文,其中有些话并不是一份正式遗嘱的遗言:“第三,不要做什么纪念。第四,忘了我,管好自己的生活。——如果不是,那就是个糊涂虫。”(3)鲁迅讨厌看客,讨厌被看客。为了让看客们没什么可看的,他故意不想被纪念,而是想让人们忘记他。让人感到滑稽和荒谬的是,对“示众”现象厌恶和批判了一辈子的鲁迅,也无法避免被“示众”的命运,这是悲剧的根源。
虽然鲁迅在很多小说里潜心写了很多“示众”的场景,但那些场景都是有语境的,不是主要情节,所以“示众”很容易被语境冲淡和遮蔽,甚至被读者理解为悲剧的结果,而不是悲剧的原因。就像我们读《阿q正传》一样,倾向于认为辛亥革命的不彻底导致阿q白死,却不知道鲁迅想表达什么。正是因为阿q的无知和麻木,除了看热闹的人,辛亥革命是无法完成的。就算发动了,革命也会走样。没有语境,暴露在大众面前,把它从一个有语境的场景,提升为一个没有语境的原型,成为一切悲剧的起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公演是鲁迅小说创作的轮廓、原型和象征,其他小说对公演的诞生和发展形成了“目的”,是公演原型和象征的具体化和形象化,是公演之树的枝叶。没有了“示众”这一崇高的符号,其他小说的萌芽和发展都是零散的、不起眼的,很难引起读者的高度重视。吸引读者眼球的欲望,证明了鲁迅本人对这种民族顽疾的高度重视,这在中国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也是普遍存在的。我想这就是鲁迅创作《示众》的思想动因。
为什么鲁迅先生多次把“示公”形象描述为最严重的民族病?从小说《秀大众》来看,描述的无非是一些日常生活场景:司机在路上默默奔跑,胖孩子无精打采地卖馒头。突然来了巡警和犯人,引来一群围观者,最后又恢复原状。这充其量是“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普通一幕,“滑梯事件”里连砍头的镜头都没有。为什么鲁迅称之为悲情的“悲剧”?鲁迅先生曾这样定义悲剧:“悲剧把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毁掉给人看。”(4)展示大众的看客,可能就是热衷于看无数祥林嫂死去的人。在他们当看客的一生中,看着很多人遭受不幸甚至死去,仍然像阿q一样喊着“杀了革命党”,唉,真美,真美。“当我当众游行时,我会被斩首,但我仍然没有醒来。还是喊出了经典台词“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来满足看客。在这场双重悲剧中,被摧毁的“有价值”的东西,是“被暴露”和“被看见”的生命。革命党于霞被专制君主无情镇压,其实只是表面的悲剧;看客们看着革命党被狂热而冷漠地扼杀,是更深层次的悲剧——后者其实是前者的必然结果。但这毕竟更有戏剧性,不可能天天上演。最深刻的普世悲剧在于,看客没东西看的时候,还想尽办法找素材看。就像秀给大众看的结尾,热闹过去了,胖子看着树荫下迅速一起倒下的狗肚子。这是一种更加日常和常见的情况。鲁迅因此绝望:“死于英雄特殊悲剧的人很少。“⑤其痛苦不亚于前者,因为有这样国民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但是,看客自古有之,并不是今天才有的。鲁迅笔下的首善之区西城路上的这一幕不断上演,但观看的形式更多样,方式也更多。足不出户就能看到各种奇闻异事。这正是鲁迅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我们生活的基本形式和内容:看见/被看见,即看见/被展示给大众。在小说的艺术形式中,高度概括了阿q这样的人物性格,我们称之为典型人物,高度概括了人的生命本质而非个体,大概可以称之为原型。所以我认为《示众》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在思想内涵上揭示了生活的本质,在艺术上运用了象征,达到了完美的结合,在思想和艺术上都具有深刻性、丰富性和开放性。
二
一般来说,能称之为原型的都是可以萌发和展开的,用来塑造原型的艺术方法只是象征。当然是整体的象征,不是象征手法,象征的具体方法有各种各样。
先说整体象征和象征手法的区别。《狂人日记》中中国历史是“吃人”的说法,以及《长明灯》中狂人“他”要熄灭长明灯的描写,都是象征手法。象征主义必须是局部的,而不是整体的。卡夫卡的《变形记》是一个整体的象征,贯穿整部小说,象征也从一个局部的艺术手法上升为一个整体的思想。所以,象征是一种修辞手法,而整体象征是一种思维方式。说到向大众展示,我们看不到“吃人”这种明显的象征手法,整部小说基本都是写实的,所以看不到《变形记》的整体象征。为什么我称之为象征小说?
如前所述,象征整体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可以和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相比较。表面上看,《等待戈多》很像《示众》,描述的是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等待戈多的过程。但是戈多到底是什么?弗拉迪米尔和埃斯特雷根为什么要等戈多?他们终于来了吗?剧本都没交代。所以不是写实,而是表现主义。剧本中人物的言行不像现实主义作品中那样真实,而是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他们的所言所行,却不知道其中的意义是什么。《等待戈多》通过看似真实的生活细节来象征生活的荒诞,其文本本身就是荒诞的。而《示众》采用现实主义手法,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出生活的荒诞,也达到了象征的目的,但其文字通俗易懂,不荒诞。
那么,两者都是整体的象征性作品,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呢?众所周知,象征有两个层次:象征意象和象征意义。所有的象征性作品都只有象征性的形象,而没有象征性的意义,因为象征性的作品就是要以一个简单的原型来达到最大限度辐射意义的目的。然而,象征性的形象可以以各种方式出现。比如《等待戈多》中的象征意象是夸张变形的,不像《变形记》中人变成甲虫那样直接明显,所以让人误以为是写实的。而“示众”作为一种不失真的现实出现,所以一目了然,但也让人误以为不是符号。除了以上原因,我把它看作一部象征小说还有三个原因。
一、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必须要有故事,要有主要人物,要说明事情的起因、过程、结局,这些在这些“示众”中都是没有的。而象征现实主义,却没有曲折,只是提供了一些元素细节和象征特征,比如《示众》,没有主角,没有名字,而是有象征性的生理特征:胖、秃、老、厚、猫脸、鹅蛋脸等等;事情很简单,无非就是“示众”,即看见和被看见,“看见”是一个元素性的细节。没有戏剧冲突,只有简单的动作“看”。鲁迅用他卡通般的笔和深厚的素描功底,为我们画出了一切众生及其心理。都有一些抽象的人形,但没有具体的血肉,没有起源,没有结局。因此,这些字符是高度抽象的。“示众”这一事件虽然描述的很详细,细节也很充分,但是并没有故事情节,只是一个场景而已。另外,人面不清,事无因果,这往往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写作手法,很多现代主义作品只是象征性的作品。
其次,从鲁迅的其他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读到鲁迅无法压抑的悲愤,但从向大众展示中,却几乎看不到作者的主观情绪。如果说我们能感受到鲁迅的主观情感,那是因为我们通过其他作品充分了解了鲁迅的思想倾向。鲁迅这样一个性情刚烈,容易生气,容易发怒的诗人,客观地,不动声色地描写,实属难得。安静地叙述是一部象征性作品的象征。
再次,象征性作品的意义具有模糊性和开放性,其高度抽象的形象和细节可以在不同的文本和生活中得以体现。我们只从《等待戈多》的剧本中知道“等待”。什么是等待?等什么?为什么要等?等待的结果是什么?读者可以自由联想:人生的本质是等待吗——等待升职,等待财富,等待爱情,等待奇迹,等待死亡?等一下。示众的暧昧主要体现在其各种故事和现实生活中:祥林嫂被看做玩物,革命家于霞被杀,阿q杀革命党是示威,阿q斩首前的“示威”就是典型的示威。人类操纵动物让人们互相观看,现代人从各种媒体观看明星政客。“示众”本来是指“游街示众”、“斩首示众”,是一种惩罚,但鲁迅把本义生了出来,使各种无意义的看见和被看见成为“示众”的内涵。
所以小说《示众》把现实主义作品所要求的丰富性和具体性都拿走了,只留下一些元素性和象征性的形象轮廓和基本动作,无论是人物描写(绘画而不是塑造,因为塑造需要饱满的血肉和仅有的几行字)还是事件描写。“向大众展示”只是一种生活现象,一个生活片段,而这个片段,鲁迅先生所描述的,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从古至今乃至未来,人们都生活在“无”的无聊中,以观看“无”为人生乐趣。它的象征意义是《圣经·传道书》中的一句话:日光之下无新事。因为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所以人们渴望寻找可以看的东西,于是“看与被看”就成了无聊者的生活本质。在这里,鲁迅原来对中国人几千年封建专制后生活的悲愤,上升到了对人类生活本身的绝望。鲁迅是个悲观主义者,历史和现实把他的悲观变成了绝望,于是生出了这样的感叹:“我想在革命之前,我是个奴隶;革命后不久,他们被奴隶欺骗,成为他们的奴隶。我认为有许多中华民国国民不是中华民国的敌人...改变所谓的国民性真的那么难吗?如果是,未来的命运大致可想而知,还是那句耳熟能详的话:自古有之。”⑦鲁迅发出这个感叹的时候,距离他写《示众》还有两个月,可以看作是鲁迅先生“殊死搏斗”的表现。
《示众》描述的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普通瞬间,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但它覆盖和辐射的是整个中国的历史。它真实地揭示了中国日常生活的真实面貌,本质上的悲剧性和荒诞性。这就是整个符号的穿透力和辐射力——它让我们逃跑,我们在劫难逃。就像哈姆雷特说的“生存还是毁灭”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人生困境,“见与被见”也是这样一个关于人生和人生意义的人生困境和问题。我们谁都避免不了被看和被看,也避免不了被笼罩在“无”的日常生活中。《示众》将这一终极人生问题抛在读者面前,无法回避。这就是展示给大众的价值——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