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漫画史上,第一个被人称之为漫画创作的“子恺漫画”,无论从取材内容还是从表现形式上,子恺漫画与同时代的以讽刺幽默(滑稽)为主旨,采用西方卡通形式或钢笔速写等笔法的漫画确实十分不同,可谓独树一帜(只是在他的前辈画家陈师曾的一些简笔画中略见端倪)。关于子恺漫画,他曾作过如下自白:“漫画二字,望文生义,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因为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这段话,对他的漫画性质和特点作为简洁透僻的阐述。由于丰子恺早年深受乃师李叔同的影响,而立之年又随弘一法师皈依佛门,当上了居士(在家和尚),出于赤子之心和菩萨心肠,他的漫画作品中多以歌颂人性的真善美为主,对社会生活中的假丑恶虽有披露和谴责,但只是点到为止,至多是委婉的批评。正因为子恺漫画不同于习惯意义上的批判揭露,讽刺鞭挞假丑恶为主的约定俗成的漫画,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被排除在主流漫画的圈子外,迟至二十一世纪,才由中国漫画艺委会协从桐乡人民政府,在中国美术馆首次举办《丰子恺漫画展》,一位辛勤创作了七,八十年漫画,成就卓然的漫画前辈,相隔七,八十年后才由后几代漫画家在京举办他的首次画展。对此,深受子恺漫画影响的当代漫坛主将华君武在座谈发言中深表遗憾。
丰子恺漫画展,按照丰老生前自定的“四个时期”,展出了“古诗新画”,“儿童相”,“社会相”,“自然相”四方面的题材作品近百幅,较全面地展示了四个时期子恺漫画的艺术特色。其中有不少作品?,早就在他的出版物中看过,但作为原作,这么集中系统地在展览会上展出,确实令人惊喜。
在展览作品中,我有意细细观摩了“社会相”部份的作品,这些作品表面上看来是作者把社会上的种种不合理,不公平,不人道的事实,如实摆出来,画出来,不明判断,不明批评,更不明讽刺,可是当你看完作品,细细咀嚼品味一番后,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非真假,善恶美丑,不言自明。这种表现手法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含蓄”。丰子恺认为,含蓄是漫画的主要特点,一幅画看上去一目了然,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回味了。丰子恺讲的漫画要含蓄与西方漫画家主张的幽默,有相同,也有不同。同者含而不露,不一语道破;不同之处是,含蓄未必幽默,幽默必须含蓄。含蓄的内涵包容量大于幽默。
就以这幅《最后的吻》来说,画中的青年妇女,抱着亲生婴儿走到育婴堂前,要把婴儿放进婴儿箱里,临放前忍不住最后吻了一下孩子。此情此景,谁看了都会心动,也会暗暗指责这个母亲太狠心,怎么忍心将亲生儿舍弃呢?但是画家没有点破明言,只是通过画面的右下角倦伏着的一只母狗,正在喂养吃奶的小狗来对衬暗喻舍弃婴儿母亲的狠心。读者也许要问,她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呢?画家又通过这位妇女的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来暗示,她是因生活困难,无法喂养孩子而舍弃的。这些都是细心的读者通够画面一层一层解读出来的潜台词,而不是画家直截了当用画面或文字告诉读者的,这就叫含蓄。那么可否把这种含蓄称作幽默呢?恐怕不行。为什么?因为画中没有一点可笑因素。由此可见,含蓄与幽默的分界线,就在可笑不可笑。可笑的含蓄才能称幽默,这也许就是子恺漫画与幽默画的主要区别。
那么《最后的吻》中,有没有谴责或讽刺的成份?我认为有,但谴责或讽刺的对象不是那位母亲,而是那位母亲背后的魔手——造成这位母亲狠心舍弃婴儿的魔手——黑暗的社会和时代。这正是画家所要真正谴责或讽刺的目标。狗犹如此,人何以堪——母狗都懂得喂养小狗,母亲为什么不能喂养自己的孩子呢?这种谴责和讽刺,比一般讽刺漫画家的谴责或讽刺,表面上看来要温和轻微得多,可是其震撼力量也许还要大一些,所谓举重若轻。这正是子恺漫画中“社会相”作品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