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北野武小时候家里很穷,立志要赚很多钱。后来因为拍电影发财了,买了一辆法拉利,自己开了两天,觉得不过瘾,因为自己看不见,于是雇了一个人在前面开着,自己坐出租在后面跟着,对出租车司机骄傲地说:“看到前面那辆法拉利了吗?是我的。”
抛开大导演这种炫富的心态不谈,这个笑话其实反映了艺术工作者的一个困境,就是所有的艺术都是主观与客观的结合,如果我们把角色视为法拉利,问题就出现了:演出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演,无法客观评价自己表演的效果,总觉得自己演得很好,但实际效果和自己的预期会有差距。这种矛盾还不太好调和,对业余演员尤其如此。因为业余演员无论对自己的了解和对角色的状态都不甚了解,因此常常会过高估计自己的表演能力。
上周帮助学生剧团排《哈姆雷特》第三幕,可以感觉到学生热情是非常高的,整个表演过程中就像一个马上就会炸开的炸弹。有这种情感自然是好的,但如何把这种情感传递给观众,这就是表演的学问了。
演员在台上是“演”还是“不演”,这是一个古老的辩证法问题。很多人对“演”这个字有些误解,认为“演”是假的,不是发自心底的,因此是不真诚的。所以有些业余演员最大的问题是放不开,总觉得一些演法是做作的。实际上,演员在台上的状态不可能永远是自己。 首先, 演员在台上先要是角色,也就是要与角色性格高度融合,有些情况下角色和演员本身的性格差异很大,那演员也只能让路给角色,压抑自身性格中与角色性格相冲突的部分。比如姜文是一个非常有主张,有个性的人,但在《芙蓉镇》里演的秦书田就完全压制了自己的性格,变成了一个胆小怕事的知识分子。(可惜这种角色太少了。) 其次 ,演员扮演的角色是活在他特定的环境当中的,因此角色身上的情绪也在一定程度上会被强化。戏剧就是一种冲突的艺术,人在冲突当中的感受与在正常情况下完全不同,因此往往不能以日常生活中的正常感觉来处理。 最后 ,演员表演的最终目的是获得观众的认可和***鸣,这也就意味着演员不能活在自己对角色理解和阐释的小世界里,而是要找到一些办法来带着观众的情绪走,给观众一些能够与角色***情的机会。 从这个意义上说,演员在台上的每一秒钟都在演,虽然方法多种多样,但无论是自然主义的,本能的还是设计的,都是构成人物,获得最终演出效果的一部分。
明白了这个道理,演员就应该学会客观地衡量自己表演的效果,并主动地,千方百计的加强和完善舞台上的效果。比较常用的手段有以下几种。
1。 台词。
顾名思义,话剧的台词是第一位的,台词本身所携带的意义会对观众造成最直接的影响。但这就涉及到一个怎么说的问题。比如这一幕中著名的《生存还是死亡》这一段中有这样一句。
For who would bear the whips and scorns of time,Th' oppressor's wrong, the proud man's contumely,The pangs of despis'd love, the law's delay, The insolence of office, and the spurns That patient merit of th' unworthy takes, W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 (With a bare bodkin?)
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刃了之?
这里我做了三种标记(黑体、斜体与括号),如何理解这三部分之间的关系?黑体部分是铺陈,也就是人生当中的各种烦心事,斜体则是一种试探性的决心,一种渴望,希望能够了断这些烦恼,而括号里的当然是方法,但这种方法肯定是不可取的,因为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自杀是一种违背基督教义的,因而是错误的行为,所以他会犹豫, 在读这句话时,演员应该能够通过自己的诵读让观众感觉到这种从烦恼到渴望再到犹豫的变化,因此在节奏上要表演出牢骚到希望再到不确定的变化。这是需要演员去推敲的。
2。动作。
爱德华阿尔比说过:“所有台词都意味着行动。” 优秀而恰当的动作在台上可以有效地帮助观众理解人物此时此刻的心情,并且能够生动地塑造人物。但剧本通常不会提示演员在舞台上的动作(莎士比亚时期有些剧本完全是为了朗诵的需要,根本不会被搬上舞台,因此也更不用动作提示了。)因此这就涉及到演员在舞台上的二度创作问题。
比如哈姆雷特和奥菲莉亚的这段对白
HAMLET: Ay, truly; for the power of beauty will sooner transform honesty from what it is to a bawd than the force of honesty can translate beauty into his likeness: this was sometime a paradox, but now the time gives it proof. I did love you once.
当然有的: 美貌能败坏贞节, 使它不健康;这比贞节能感化美貌来得容易。从前这是无法想象的, 但是现在它已得到了时间的证实。我曾爱过你, 在以前。
OPHELIA:Indeed, my lord, you made me believe so.欧:你的确曾令我如此的想过, 殿下。
HAMLET: You should not have believed me ; for virtue cannot so inoculate our old stock but we shall relish of it: I loved you not.
哈: 当时你不应该相信我: 可把美德之枝接於罪孽之干,但其果实仍将存有罪恶之苦涩。那不是爱。
学生们排演的时候很平淡地读了过去,我在这里加了一个动作,要求哈姆雷特在奥菲莉亚说完you made me believe so.之后迅速地打断她,飞快地说完 You should not have believed me , 同时凑近身体,盯着她的眼睛,停一两秒后,恢复正常距离,再说下面的词。这里面的道理是这样的:在这段戏当中,哈姆雷特为了能够了解叔父是否真的杀了父亲,需要在奥菲莉亚面前装疯,如何表现一个疯子的情绪呢?这个动作实际上是在强调疯子那种随时会出现的短暂情绪失控。这个身体动作会造成所有观众吓一跳的效果,同时也有助于观众体会奥菲莉亚面对哈姆雷特无助而绝望的情感。
又比如以下这一段
Get thee to a nunnery: why wouldst thou be a breeder of sinners? I am myself indifferent honest; but yet I could accuse me of such things that it were better my mother had not borne me: I am very proud, revengeful, ambitious, with more offences at my beck than I have thoughts to put them in,imagination to give them shape, or time to act themin. What should such fellows as I do crawling between earth and heaven? We are arrant knaves, all; believe none of us. Go thy ways to a nunnery. Where's your father?
你去进尼姑庵罢! 难道你想做一窝罪人之生母? 我还算是个有点道德的人, 但是我能说出我的许多过失, 使我觉得我的母亲是不应该生了我。我骄矜、记仇、有野心; 藏匿於我内心之为恶潜能, 庞大的使我无法想象, 繁多的令我无空实践。像我这种家伙, 存於天地之间有啥用处? 我们都是坏蛋, 千万别相信我们。你去尼姑庵罢。你父亲呢?
按照莎士比亚所在的时代, be a breeder of sinners 一句,对于一个未婚少女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轻慢和侮辱,这里的神态一定要能强化这种态度,因此在这里我要求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员从奥菲莉亚身边走过,伸头过去,在她的肩膀旁边闻一下,然后厌恶地走开一步,这种轻佻的举止就可以与台词相呼应,体现出哈姆雷特故作疯癫时举止的轻狂,与前面的表演形成鲜明的对照。
不论如何,这些动作需要演员在熟悉台词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充分调动自己的创作积极性,给观众一个完整的人物。
3。互动
对初学者来说,在台上最难做到的是同时照顾对手戏的演员和观众,很多演员演着演着,就会身体完全对着自己的伙伴,始终给观众一个侧面甚至后背(背台是大忌,长时间背台观众就疯了!)这种舞台与观众的割裂需要在表演过程当中时时注意,不断给观众以提示,保持台上和台下进程的一致性。当然,这种提示要巧妙,也需要进行设计。
比如奥菲莉亚的这段独白。
O, what a noble mind is here o'erthrown!
The courtier's, soldier's, scholar's, eye, tongue, sword;
The expectancy and rose of the fair state,
The glass of fashion and the mould of form,
The observed of all observers, quite, quite down!//
And I, of ladies most deject and wretched,
That suck'd the honey of his music vows,
Now see that noble and most sovereign reason,
Like sweet bells jangled, out of tune and harsh;
That unmatch'd form and feature of blown youth
Blasted with ecstasy: O, woe is me,
To have seen what I have seen, see what I see!
啊, 这位高贵的灵魂已全失去理智! 朝士的相貌, 军曹的武艺, 学者的口才, 一国之君的辉煌前途,万人楷模的翩翩风度, 显赫的至高尊严, 这些全毁了, 全毁了! 我是个最伤心, 最不幸的女人。 我曾听过他甜如蜜糖的美言, 但是现在却目睹他丧失其崇高的理智, 就像一串七上八下的铃铛,失去了它们的和谐。 至上的青春典范, 就如此地在疯症中被摧毁。啊, 我曾见过的, 与我现在所见到的, 它们令我痛心!
在排练中,演员朗读得情真意切,节奏和气口都非常动人,但有一个小缺点都是她始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完全把观众忘记了,这样的演出容易让观众走神,影响整体效果。这段词大致可以分成三部分,前面的几句可以低着头说,显示少女对情郎的倾羡,从 I, of ladies most deject and wretched开始,就可以对着观众说了,表现角色对自己不公命运的控诉,从Like sweet bells jangled开始,甚至可以走动一下,做出悲痛的动作,表达一下空闷无处倾诉的心态,增强观众的***情心态。
总的来说,演员的表演是一种常态化的过程,是一种戏剧信息和感情的外化,而演员习惯舞台,享受舞台的过程往往也来自对自己表演生涯的热爱并积极创作人物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