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论者认为,王闰之虽然伴随苏轼生活时间最长,苏轼却没有为王闰之留下什么文字。言为人之心声, 从苏轼留下的诗 、词、文分析苏轼对三位王姓伴侣的感情 ,确实是最有说服力的, 笔者对苏轼写给王闰之的诗、 词、文做了统计,兹叙述于后。 直接、间接为王闰之创作的作品,与王弗王朝云比较,苏轼写给王闰之的作 品相对说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 但并不像有的论者 所说绝无仅有。值得注意的是, 虽然文章名气不那么大, 但王闰之同苏轼共同生活的每个时期几乎都可以在苏轼作品中看见其身影, 兹按时间先后分述于后。第一次通判杭州时, 飞雪似杨花。犹不见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嫦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苏轼思念闰之,却从闰之的角度写思念自己,这种代言体虽是传统写法, 却别有情趣。因为代言体一般所代的对象是歌儿舞女, 而本词所代的对象是深爱自己的妻子,旧瓶中装 了新酒。这是与同类词最大的区 别, 曲折深婉地抒发了对闰之的深切思念 , 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和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另外与闰之有关的诗则有《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 云满湖, 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 , 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 自娱。 ”刚到杭州不久, 能够“腊日不归对妻孥, 名寻道人实 自娱” ,关键是有一个好的贤内助,否则是没法享受这种闲情 逸致的, 这从一个侧面反衬了闰之的能干。这种对妻子的夸赞在《明日重九 ,亦以病不赴述古会, 再用前韵》 更为明显 : “ 可怜吹帽狂司马, 空对亲舂老孟光。”
在湖州被逮的恐怖时刻,《 题杨朴妻诗》的冷笑话生动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真宗东封还 ,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 , 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否?朴言:“ 无有。惟臣妻一绝云: 且休落魄贪杯酒, 更莫猖狂爱咏诗。今 日捉将官里去, 这回断送老 头皮。 ” 上大笑, 放还山。余在湖州, 坐作诗追赴诏狱, 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老妻日: “ 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 一诗送我乎?” 妻不觉失笑 ,予乃出。
在《黄州上文潞公书》的事后追述中,王闰之的形象亦栩栩如生: “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 ,皆妇女幼稚。至宿,御史符下, 就家取文书。州郡望风, 遣吏发卒,围船搜取 , 老幼几怖死。既去 ,妇女恚骂日:‘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 而怖我如此!’悉取烧之。比事定,重复寻理,十亡其七八矣。” 湖州被逮,由于事出突然,再加上“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船搜取” 故意制造的恐怖气氛,王闰之和家人当时处于非常惊恐的状态中——“老幼几怖死”,情急之下将招致灾祸的诗书“ 悉取烧之” 应该属于正常反应,完全在情理之中。
后来有的论者将此作为苏轼与闰之感情产生芥蒂的原因,既离开了当时特定的背景,也对苏轼豁达、宽容的个性缺乏真正的认知。 如果苏轼认为王闰之当时烧诗书不可原谅那就无法理解尔后不久在御史台狱留下的绝命诗。在绝命诗中(《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作者牵挂的除了弟弟, 就是老妻王闰之:“ 额中犀角真君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 作者在这里不是怪老妻, 而是愧对老妻 , 苏轼说得很明白。 在黄州 , 著名的《后赤壁赋》 同样有闰之体贴周到的身影: “是岁十月之望 , 步自雪堂, 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 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 木叶尽脱。人影在地, 仰见明月。顾而乐之, 行歌相答。已而叹日:‘有客无酒 ,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客 日: ‘今者薄暮, 举网得鱼 , 巨口细鳞, 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归而谋诸妇。妇日: ‘ 我有斗酒, 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时之须。 ’ 于是携酒与鱼, 复游于赤壁之下。” 我们 今天得以欣赏流传千古的《后赤壁赋》,其实包含了闰之的功劳: “ 我有斗酒, 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 时之须。”闰之的细心周到,为苏轼夜游赤壁提供了不可缺少的助兴之物。这是一份妻子的爱 , 从 这份爱中甚至能让人隐隐约约感受到母爱的体贴。在与当时好友章惇的书信中, 还为后人留下 了闰之另一个难忘的侧面 : “ ……昨日一牛病几死。牛医不识其状,而老妻识之 ,日:‘此牛发豆斑疮也, 法当以青蒿粥 啖 之。’用其言而效。” (《与章子厚书》)闰之的干练在此得到了传神的再现。在黄州的艰苦岁月,是闰之的体贴、 周到、 能干, 使苏轼度过了危机, 因而才有苏轼对 闰之“ 子还可责同元亮,妻却差贤胜敬通” 的由衷称赞(《 次韵和王巩六首》 之五) 苏轼写给王闰之的祭文为《祭亡妻同安君》, 内容比写给王弗、王朝云的墓志铭丰富得多 , 对王闰之一生做了真实而客观的总结,值得认真分析。首先, 一视同仁地对待三个儿 子——“三子如一, 爱出于天” 。这对继母来说尤其重要, “家和万事兴” , 对子女的爱不分彼此、 没有厚薄 , 是维持家庭和睦的保证, 而有一个和睦、 温馨的家庭, 既可屏去外界的风浪, 又能给“出没波涛” 的时代弄潮儿苏轼带来安谧和温暖。其次, 对生活的甘苦处之怡然——“ 从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闰之虽然出身农家 , 却具有大家风度 , 无论苏轼贬居黄州, 还是后 来飞黄腾达, 面对天翻地覆的生活境遇,闰之却不改声色, 处之泰然。牛衣耕织,从不埋怨, 锦衣玉食, 也不惊喜。第三,夫妻回归故园心结不能实现的悲痛 : “我日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 弃我而先。孰迎我门, 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 我实少恩。惟有 同穴,尚蹈此言。”回归故园是苏轼一生的心结, 特别是在元柘后期,贾易、朱光庭、 赵挺之等出于私人恩怨、个人权利考量无端攻击苏轼 , 更坚定了苏轼早退、回归田园的意愿。但究竟是回眉山老家, 还是去常州定居,苏轼其实是犹豫的。元祐七年(1092年)三月,东坡由颍州移知扬州, 他的学生晁补之为扬州通判, 以诗来迎。他在《次韵晁无咎学士相迎》 诗里说 :“且须还家与妇计,我本归路连西南。”苏轼在诗中对自己的弟子说,这种大事必须征得闰之的同意, 可见闰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苏轼对“老妻” 的那份信赖和倚重,已超越寻常的夫妻爱恋, 升华为对母性的眷恋。当时东坡 已在常州买下田地, 由长子苏迈料理。闰之想回老家眉山、 青神,这也是苏轼一生的企望 , 两人遂达成默契, 那就是退出官场、 回归故里。故里留有他们童年和青春时代的美好回忆 , 有他们熟悉的人 、 熟悉的山、 熟悉的水 ……元禧八年(1093年)八月一 日, 闰之在汴京染病去世 , 面对先己而去的闰之, 夫妻生不能同归 , “ 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作者的悲痛真实而感人, 其美学张力与《 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一样具有震撼人 心的魅力 , 显露了苏轼深藏在内心深处对闰之的依恋之情。 另外还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事实是 , 苏辙为闰之特意写了两篇祭文——《祭亡嫂王氏文》《 再祭亡嫂王氏文》。《祭亡嫂王氏文》 最能代表苏轼家族对王闰之的评价: “ 兄坐语言,收畀丛棘。窜逐邾城, 无以自食。赐环而来 , 岁未及期。飞集西垣, 遂人北扉。贫富戚忻, 观者尽惊。嫂居其问,不改色声。冠服肴蔬, 率从其先。性固有之,非学而然。 ” 苏辙《 栾城后集》 卷二十一苏辙对闰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 最后也是苏辙将苏轼与闰之安葬在一起。苏轼与闰之虽然没有“同归” 家乡眉 山, 但至少在异乡实现 了“死同穴” 的遗愿,为人生画了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