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
南方城市的气候多半是温婉宜人的,可我的故乡身处南方却气候极其恶劣。说起来是四季分明,可夏季和冬季的个性未免太过强烈,一旦真热起来或冷起来便极端惨无人道,教你无处可逃。而1998年我们城市的天气格外诡异,夏季暴雨成灾,冬季奇寒不退。那个冬天真的是冷得铭心刻骨。
《我与地坛》里写道:冬天是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发不出的信。那是北方屋子里的冬天,室外干冷萧瑟狂风嘶吼,却把屋子里衬得暖意和诗情更浓。南方城市的冬天无论室内室外皆是潮湿阴冷,滴水成冰,教人无处可逃。在没有暖气和火炉的房间里,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用丧失知觉的手指痛苦地做着一些摧残人性的习题,一遍遍坚定暂且留着命、将来移居热带的决心。
一看黑板上的作文题目《渴望XX》,我就想一死了之。
做了这么多年学生,我一直对命题作文这个玩意感情复杂。一张语文卷子里,我憎恨找错别字和病句,憎恨《荷塘月色》和《祝福》的原文填空,憎恨划分段落和归纳中心思想。直到做到最后的可以自由发挥的作文,我才有点起死回生的感觉。可一旦遇到类似于《走进新时代》或者《论“近墨者黑”》这类题目,我又进入生不如死的状态。虽然我常常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万恶的科举制时代,但这个时代的学生也着实难当。
高中语文老师的规矩是,半月一次作文练习,半月一次评讲。这让我欢喜让我忧。我不清楚为什么,书读得不少,可写作文的时候尤其遇到不对路的题目时,词语就死去了;从未有过倚马千言的风流,反倒因为过分斟酌字句而好几回没按时写完。
自己写作文写得受罪,却极喜欢听老师评讲其他同学的作文。尚德的学生素质确实高,作文写得好的很多,或能旁征博引,或能气势磅礴,或能诙谐幽默,或能出奇制胜,叫我叹为观止自愧弗如。我们的语文老师也只有在评讲作文的时候能有点活气。
语文老师姓唐,我们喊她“葡萄糖”——可以维持生存,但已全无糖的甜蜜本色。葡萄糖二十七八的样子,讲课太过中规中矩,且将学校领导的话奉若神明,使得原本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显得暮气沉沉。她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把语文课上得全无人文色彩,每当她一开口,我就好似听见机器运作的枯燥乏味具有慢性杀人效应的声音。葡萄糖是外地人,一直住在教工的单身宿舍,似乎连男朋友都没交过一个。常有学生恶毒地说,八成是因为没个性没情趣,所以葡萄糖才没嫁出去吧。
尚德的老师大多和葡萄糖一样,跟着他们好好学,确实能学得到很多实打实的基础知识和应试技巧;但是,他们讲课不带一点感情,直奔主题灌输知识,我们听得一点乐趣都没有。可能也是我强人所难吧,毕竟,不能要求人人具有喜之郎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而且,老师们冷脸讲课也自有道理,就像物理老师说过的:“我要是给你们讲笑话扯八卦新闻,你们当然乐意听。可是,上课不是聊天,扯那些闲话扯多了,我的教学任务就完不成,你们就考不上大学!”
但这些冷面无情的老师们也有显山露水显露真性情的时候。那是在学校一次为期一周的“素质教育”的集体演出里。
11月的时候,学校要评省里的一个什么素质教育示范学校。在中国哪有什么素质教育,搞这么个评选不过是上边找点事干,顺便去各个学校吃喝一圈,学校也高兴校门口多挂出一块闪闪发光的牌子。虽是虚晃一招,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的。于是,在上边来检查的那一个星期里,我们取消了早晚自习,每天下午第三节课为素质教育课。那是神奇的一周,是学生生涯里我最爱课堂、最爱老师、最享受的一个星期。
数学老师本是我们公认的讲课催眠效果最好的,他的课上常常是全班半数卧倒。可在素质教育课里,数学老师忽然变得特有幽默感。他给我们讲中国古代的趣味数学“幻方”问题,讲得妙趣横生引人入胜,我们全听得津津有味,以后的好几天大家都在玩幻方对决。
生物老师是个相貌平平的胖子,走在街上多半会被人当厨子,讲课也一般。可他居然擅长粉笔字。他在黑板上用五颜六色的粉笔演示了各种艺术字体,并说得头头是道,让我们很长见识,原来粉笔字也是一门艺术。下课时,我们望着一黑板漂亮的粉笔字,送给生物老师明星级别的热烈掌声。
英语老师把我们领进了语音试验室,让大家欣赏英文经典歌曲。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欧美流行乐方面比我们懂行多了。他的脸突然变得生动起来,糟糕的服装品味开始变成一种个性的象征。我们也第一次发现英语老师的嗓音是如此的动听,讲话特别能带动别人的感情,这个人不去当DJ实在是人才浪费。
语文老师讲的是古代文化知识。我至今记得她给我们讲电视剧《西游记》“车迟国斗法”那集里,隔板猜物有一关,唐僧猜的是“破烂流丢一口钟”,打开柜子是一个破钟,但实际上“一口钟”是古人对僧衣的说法,是拍电视的人弄错了,后来电视台再放时,便是放的补拍的破衣服的镜头。一听这解释,我们小小的吃了一惊,对博学的葡萄糖佩服得不得了。
那一星期里,各位老师上阵显露十八般武艺,让学生们对他们刮目相看。可是,一星期后,素质教育示范学校的牌子挂在了大门外,素质教育课也结束了。所有的老师都打回原形,又开始变得面目可憎,又成为我们诅咒的对象。上课时,我们又开始走神、瞌睡以及频繁地看手表殷切期盼下课铃。我又产生了当教育部长的愿望:一道命令下去,全国所有中学天天搞素质教育检查。
你看,葡萄糖又开始出《渴望XX》这种恼人的作文题了。说起来是半命题有开放性,但是我们已经被调教得很狡猾了:最好是写渴望和平,再就是写渴望成长,渴望超越,渴望坚强之类的。大家写来写去,还是千人一面不出窠臼。比如我最想写渴望假期,可最后还是写了渴望宁静;5班语文老师也出了相同的题目,霍一宁压抑自己对发财的渴望,昧着良心写了渴望知识。
我们有很多的渴望,但现实不允许,就连最简单的渴望“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的心愿都无法满足。高考写作文时,说大话比说真话有利于博取高分,所以平时要加紧训练如何把大话说得跟真话一样。于是大家一齐嘲笑“渴望”两个字有多么老土,好像自己无欲无求。我们心里清楚,自己有多么虚伪。
一个周末的下午,霍一宁和我去花圈店找余谦玩。窗外一片清寒凋零的景象。树木似乎也被冻病了、冻伤了,生出许多只悲愁的眼睛,冰凉的黑色眼泪流了一身。几只越冬的胖麻雀在一棵颓树下蹦跳,正快乐地啄食地上不知谁留下的栗子壳。丑陋活泼的小生命,安分知足,从不哀伤。
余谦有些轻微的感冒,但还是镇定地端坐在临窗的桌前画画。我看着他苍白的手指就觉得冷,不自觉把伸进口袋里的手再往深里插。
霍一宁比我还没出息,缩头缩脑,缩手缩脚,一副早衰的样子。他怨气冲天地说:“受不了受不了,大爷我都冻得肌肉萎缩了!我记得以前没这么冷啊!老天爷也太不仁义了!这世道!”
“天若有情天易老。”余谦说着,起身给霍一宁和我各倒了一杯热水,让我们暖手。
霍一宁说:“他奶奶的,在这个破地方呆着太受罪了!考大学我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去个暖和的地方!”
余谦问:“去哪?”
“哪里都比这儿强!昆明,深圳,广州,杭州,都行!”
“呵呵,你这是上大学呢还是旅游呢?”
“大学是人生的最佳享乐时段。小学太傻,中学太累,大学最清闲最爽。上大学我要是不挑个山明水秀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去念,岂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了?”霍一宁早早做好了大学四年游戏人间的打算。
“你呀,初三那会眼里只看得见尚德,说进了尚德就人生完整;好不容易进了尚德,又开始眼里巴望着大学,总是怨声载道的,你看你活得有意思没?”余谦说。
“也是哦。”霍一宁想了想,又说:“以前还是太幼稚,以为进了尚德就爽了,大学就有保障了,可是,真进来了才发现,还是得学习,而且要加倍努力,把我成天累得跟头驴子一样。余谦,你说,这昏天黑地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没办法的,中国的学生都苦都累。但我想大学应该能够自由点。呵呵,不过,你也别寄望太高,要不然失望会更大。”余谦说起话来总还是大哥哥的语气。
“我爸是问我想不想出国,我说想,可他说要学英语,考什么托福,也非常难。我问可不可去是那些个不说鹰语鸟语、说中国话的地方,比如新加坡什么的呢?我爸说,那你去剑桥大学中文系读书好了,我说好啊好啊,我爸就特鄙夷我说,一中国人跑到外国去学中文,你丢人不丢人?有本事去那当老师还差不多。”
“嘿,剑桥那么棒的大学,混进去随便读个什么系都不亏啊!”
“剑桥很好么?”
“你也太没文化了!剑桥和牛津是英国最好的两所大学,就像清华北大在中国、哈佛耶鲁在美国的地位一样。”余谦叫道。
“我看电影《烈火战车》的时候,觉得剑桥的房子挺旧挺破的啊。”
“那叫古迹,叫历史,叫传统!你知道吗,连牛顿都是剑桥毕业的呢!”
“哦?那么牛啊?但我哪敢和牛顿一个追求。小学一年级时我当真想过当科学家,为全人类做贡献,可那会是年幼无知啊。现在,我能在咱自个的地盘读上一个一类大学就心满意足了。人就这么没劲,越长大想象力越低,越没理想。”
“你的理想不是当演员吗?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什么的也不错啊。”
“我爸不让,说当演员是吃青春饭,风光只是一时,老了就没人理了。现在文艺圈也乱,是非多,他不想看到报纸上有骂他儿子的新闻。唉,我爸根本不尊重我的理想,以为我是任性胡闹。我爸还讽刺说让我有机会当回群众演员过过瘾算了。”
“哈哈,士兵甲,太监乙,村民丙!”
“哈哈!”
余谦见我在一边坐着发愣半天不开口,便问:“薇拉,怎么不说话,想什么呢?”
“我在用精神胜利法战胜寒冷。”我说。说话的时候,嘴巴都舍不得张得太开,生怕漏风进去冻着口腔。
“哈哈,”霍一宁笑了,问:“怎么个战法?”
“我在心里默唱:太阳出来喽哦,喜洋洋哦……”
“哈哈哈哈哈!”他俩一起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笑声充满小花圈店时,屋子里就显得温煦许多。
“薇拉,你的生日快到了。去年上初三,忙得没好好过,今年补过一个吧。”说着余谦查看了一下日历:“24号星期四,我们给你过生日吧。”
“是给我们过生日哦。”我笑着说。
余谦也笑了,轻轻点头。
霍一宁嚷道:“对了,余谦,你去年给薇拉刻了木鱼,可今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你没给我刻,偏心!你得补给我一个!”余谦的手真的很巧,刻出来的木鱼每一个的样式各不相同,拙朴又不失生动,叫我和霍一宁爱不释手。
“好好,我这礼拜就给你们俩都刻出来。”
“呵呵,好的,24号,一放晚自习我们就过来找你。咱吃火锅、喝酒去!嘿嘿,日子要这么过,还有点盼头!”霍一宁搓着手兴奋地说。
是啊,越长大,烦恼越多,快乐越稀薄,人身越不自由。唯有这每一个三人聚会的日子,美丽得像期待已久的节日,让我们的身心得到休息和安慰。若没有节日,摧筋损骨的繁冗日子真没法过下去。
半月过去。讲评作文的时间到了。
一般的流程是,葡萄糖请同学将自己文笔出色的作文念一遍,让大家纷纷做出评价后她再做总结发言。这次却有了一个例外。
快结束时,葡萄糖拿起讲台上的一个本子,缓缓说道:“这次的作文,有一个同学写得非常特别。文章有一种粗粝的、至情至性的美,很有才气很有激情。最可贵的是,有一种血淋淋的真诚和痛感在里面,令我震撼,也令我感动。如果我在高考阅卷时看到这篇文章,我会毫不犹豫给它满分。但是,我没有信心的是,这样的文章落到其他老师手上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嗯,真的很无奈。”
葡萄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低头看着脚下,她的样子像个刚念大学不久的女学生,在为一个她无法左右的事向大家致歉。我们吃惊坏了。是谁这么大本事,把葡萄糖都变出了人味?
“我拿不准这位同学愿不愿意把这么真的文字敞开给所有的人看。但我实在不愿意大家失去欣赏一篇美文的机会。下面由我来念这篇作文,也就不说出这位同学的名字了。标题叫做《渴望一把枪》。”
《渴望一把枪》
渴望一把枪。一把握在凡·高手里的枪。
既然你这么痛苦,我亲爱的凡·高,那么好吧,就让我来代替你扣动扳机。让我来代替你去犯你一生唯一的错误:杀死一个善良无辜的人。枪声响彻阿尔的天空,无知的村民会围过来,肥胖的警察会赶来,你的提奥会俯在你身边哭泣,而我会望着你的尸体孤独地微笑。你顺利地升入天堂,而我将在地狱里想念你的绘画、你的信、你的热烈与柔情。
渴望一把枪。一把陷害马丁·路德·金的枪。
让我带着这把枪,去当那个冷血的刺客。我蹩脚的枪法会使子弹偏离目标,击中墙壁或者飞出窗口。我会揣着枪拼命逃跑,会被抓去接受审判,或者会直接被当场击毙。怎样都好。重要的是,1968年的新闻会改写;而那个黑色肌肤的男人还在呼吸,他还可以继续做梦,继续追寻他的梦。
渴望一把枪。一把崇拜约翰·列侬的枪。
我是那个发了疯的歌迷,带着这把荒唐的枪,潜伏在偶像的寓所。让我握枪的手颤抖吧,让我在我所崇拜的天才面前迟疑吧,让我在孩子的啼哭声里恢复理智吧,让我最终放下枪转身离开吧。是的,我转身,离去。枪还在我的口袋,后来为我立下功勋,吓走了一个歹徒;而列侬的心脏还在跳动,安详地同爱人、儿子、吉他、阳光、植物生活在一起。
上帝,请赐予我渴望的枪。
渴望一把枪。一把惊世骇俗的枪。
我手持这把不平凡的枪,瞄准平庸的土地,击穿沉默,击穿贫瘠。击出巨大的声响。击出崭新的格局,击出一道黑色的闪电,击出地球上最美丽的眼睛。击出每一样物质都有生命,击出每一样生命都有爱情。
击出可以长高也可以弯腰的淡粉色雪山。雪花们长着好看的双眼皮,眼影是彩虹的颜色;眼睛眨动的时候,山脚下会刮起七彩的风暴。风暴不会太经常,因为与雪山比邻而居的钴蓝色火山上夜夜歌舞不眠不休,雪花们看得舍不得眨眼。所有的火焰都是唱情歌的好手,每一朵雪花心仪一个火焰。
再击出蔷薇色的海洋,海水身边躺着的奶油蛋糕叫做海滩。海滩一边自豪,一边自卑,一心爱慕爆米花一样的云彩。海滩上是裸体的人类和长脚的鱼,喝着鲜果榨成的饮料,看云彩如何俯身向它的爱侣献出芳醇的吻。人类和鱼都很漂亮。他们只有一种肤色:健康。他们只有一种表情:笑。他们只有一件关心的事情:爱。他们只有一种年龄:年轻。他们只经历一种时间:永恒。
上帝,请赐予我渴望的枪。
渴望一把枪。一把装有六枚子弹的枪。
枪声响了,砰!砰!——一枚子弹击中我的左耳,一枚击中我的右耳。失聪的我鲜血淋漓,安静地站在贝多芬的钢琴边,看我的聋人兄弟如何在死一样的静默中创造欢乐的音符。枪还在我的手中,我的耳朵瞬间灌满了幸福。
砰!砰!——一枚子弹击中我的左眼,一枚子击中我的右眼。流着红色眼泪的我诗情洋溢,模仿荷马的思维和嘴唇,吟出的华美句子组成悲壮诗篇,感动大地和天空,俘虏雨水和风。枪还在我的手中,我的双眼再也看不到荒芜。
还剩两枚子弹,一枚留给我的心脏,一枚留给你的太阳穴。对的,就是你,你,我的上帝。看啦,我挑选的廉价手枪很好使,足够卑贱,足够迅捷。卑贱是为了匹配你残忍的罪行,迅捷是为了配合我完美的谋杀。
上帝,让我来宣布你的罪行:你给我生命,却让我的父母失踪;你给我美丽和金钱,却吝惜给我爱和祝福;你给我诗歌和音乐,却让我敬爱的天才们颠沛流离;你给我梦想的权利,却剥夺我实现梦想的机会;你创造人类,却教他们愚蠢、自私、嫉妒、懒惰、虚伪、贪婪,教他们像你一样冷酷;你让人们自食苦果,而你却始终逍遥法外。
上帝,让我来执行你的判决:枪决。马上。立即。现在。对的,就现在。
可是,枪不在我手中。我没有得到我渴望的枪。没有。我无法杀死上帝,我甚至无法杀死自己。美好的依旧容易夭折,腐朽的无限溃烂下去;荒谬的生活还在继续,死亡在前方待命;痛苦在围剿生命,出路无处可寻。我受伤的眼睛漾满悲伤,我的灵魂充满恐惧。漆黑的天际下起了大雨,我开始大声哭泣。
紧咬摩菲斯特的牙齿,我心底的意志发出微弱但绝不妥协的声音:渴望一把枪,渴望杀死上帝。
渴望一把枪。
文章读完了。我们集体沉默。
许久之后,是葡萄糖率先开了口:“有谁想就此说点什么吗?”
没有人举手。我们继续沉默。
刺耳的下课铃打破了沉默。
葡糖糖整理好面前的一摞作文本,我注意到她把那本特别的作文本插到了中间。接着,她面色平静地说道:“出于不言自明的原因,老师不支持大家在高考时这样写作文。高考的时候,还是要写些阳光的、积极的、不要太偏僻古怪的东西。但是,我在这里真诚地提出希望,希望大家保持内心的敏感与激情,保持思维的锐度和批判的锋芒,保持你们的愤怒和同情心。好的,学习委员把本子发下去。这节课就到这里,下课。”
说完这番话后,葡萄糖走出了依旧寂静的教室。
喧嚣的走廊上,我和霍一宁倚窗聊天。
“今天葡萄糖在我们班念了一篇很特别的作文。就那个渴望的题目。”
“怎样?”
“老师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那文章太真诚太痛苦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的。”
“哦?写得很伤心很变态吗?”
“不。不变态。但的确很悲伤,也很美。那人写的是渴望一把枪。渴望一把枪,杀死上帝。”
“这还不变态啊?”
“唉,和你说不清楚。反正是很美好很疼痛的文字。我很震撼。”
“哎呀,十几岁的孩子,再痛苦能痛苦到哪里去?还不是些无病呻吟。”
“不,我看得出来,写文章的人是真的非常痛苦。因为自己的善良、因为别人的恶意而痛苦。而且,我觉得,她依旧保持着她的善良。”
“那人是谁?”
“我猜,是狄夏。”
“就那个把别人打得半死的漂亮妞?”
“唉,怎么跟你说呢?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如果有人那样传我的谣言,我肯定早气死了。她也一定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恨得伤了心,才会下手那么狠的。”
“那些好像不是谣言,是真的啊。你没看她现在变了个样吗?”
“是,那些是真的,那又怎样?她又伤害到了谁呢?她是私生女难道是她的错吗?难道她的不幸就该成为别人攻击她、欺负她的理由吗?难道一个人总也脱不开她的出生、她的过去吗?”
“嗨,嗨,倪薇拉同学,别这么激动好不好。又不是我和那个叫狄夏的过不去。再说,她是被人欺负还是欺负人,又关你什么事?”
“唉,真的和你说不清楚。你要是看了那篇作文,你就不会这么冷漠了。”
是的,我想,我们就是太冷漠了。
(徐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