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里有着两座楼,建于六十年代,楼都不高,一座红砖的三层两个门洞十九户人家,这楼是在北边。另一座蓝砖,也是三层两个门洞二十四户人家,楼在南边。两楼之间有着五十多米的空地,用青砖铺路,又栽了许多的花草和树木。那个年代,中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度过了瓜菜代的时期,人们的生活只能达到温饱状态,国家的经济才从创伤中恢复,城市里有着这么一片绿化环境的宅院就更不多见了,所以自有了这座院落却很久没有门牌号,最后便以大楼院做为它的名称了。
这院是在一个叫平民巷的中间,巷子不大,南北走势,长不过三四百米,宽也就六七米,巷子北头通东三路,南面便东二路了。这巷子虽小,人口却稠密,多是西安的老户,自解放时就居住在这里。巷里有十二家院落,都有院门,建有门楼,进得门去,便是长长的通道,弯弯曲曲地往里去,各家的屋门都开在不同的位置,房屋高低不等,门户形状不一,房盖的高了,这门就宽大,屋子低矮,入户就窄狭,你连我的墙,我借你的顶,一个长长的屋檐下,就连住了几户人家,从空中看去,房屋高低差落,宽窄不等,象似乱堆的积木,但出入的通道却很畅通,总见自行车由这通道中一溜烟地穿着出来。若推门进屋,就得伏着身,低着头的,屋里都显得很小,很拥护,常常门里套门,一间屋子连着一间,能住五六口人。这儿院子大的,能住十几户人家,小的就那么五六户。家家都那么一堵薄墙,屋里有人打喷嚏,隔壁就有人向:是不是又感冒了!一家有了老鼠,全院都不得安生,家家就得把吃的剩的放进柜里,盖到盆下。这家养了鸡,半条巷子都得早起。夜深人静时,有人放个响屁,邻屋就会传出笑语。因而住在这里,很少能守住秘密,两口夜里高兴闹事,第二天就会传遍院子,连这事儿的细节都传的有声有色。
走出这巷子,便是东二路,这里人口越发稠密,路边全是逼仄的小屋,屋里是床,出门是街,人行道就成了这屋的前院。夏日里,前院很热闹,屋里极闷热,饭就在路边做,有炒菜的.、擀面的、烙饼的,总是到了晚饭的时间,这路边就像夜市,饭香味四处漂散。家家都搬出桌子,放了凳子,一家人连吃带聊边看街景。饭毕,便有人给地面洒水降温,开始撑床,搬凳拉椅,又开始在院里乘凉了。此刻,若漫步在这条路上,便是一路的说笑声、逗趣声,这里有吸烟的,有听广播的,也有摇着扇子哼豫剧的,还有喝酒猜拳讲笑话的。有漂亮的姑娘走过,就有妇人瞧着说:“你看那妞长的多俊,要脸有脸,要腿有腿的,我家要有这么一个媳妇就烧高香啦!”“嘿嘿,你也不看看你那儿子,五大三粗的,配得上嘛!”哧哧哧!这便引起一片笑声,这声音让那姑娘听到了,脸上飞红,步子迈的极快。这种热闹经常是要到了深夜,才会安静下来,接着又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替代了。
天刚放明,这路边的情景就特别的难看,横七竖八的床板上就全挺着人,有被子捂地严严的,也有半裸着上身,头却压在枕下,更见身上裹着被单,竟露着光屁股在那里呼噜,你会觉得,这一具一具的,摆放在那里的,真像是人肉的摊子,只见肚子还在那里起伏。有清洁工扫地的声响了,有人才慢慢地爬起,睡眼惺忪的爬回屋里,又躺着去。街里有了阳光,人才彻底的醒起,慌慌忙忙地穿衣洗脸刷牙,又匆匆地吃口早点,骑车上班去了。
住在这里的多是河南人,据说是一九四二年抗战时期,中原沦陷,河南遭灾,难民顺着陇海铁路入潼关,进西安,一部分落户道北,一部分安居城东,占据了由东一路到东八路这成片的地区,几十年过去,这里便成了河南人的天地。因此你想听豫剧就到这里来,大街小巷全是河南话,时不时的还能听到有人喝两句,若真想看豫剧,就到民乐园去,有个民乐剧场,而两站之外还有个狮吼剧院,都是西安豫剧团的场子。
那个时候,社会文化生活单调,特别是夜间的文化活动几乎是个空白,因为那时只要说到夜生活,就有了资产阶级的意识情调,有不健康的因素在里面。所以白天上班族忙上班,家里的忙买菜做饭,晚上回来了,饭后就无事可做,只能聊天清谈,抽烟喝茶,听个有线广播。这广播是家家都安,由公社统一播放,什么重要新闻、会议通知、政府的工作布置等等,偶尔播点小孩子喜欢的儿童广播节目,因此听这个广播,孩子最多也是最准时的,就数那些小学的孩子,每日下午准点就在那个广播下面坐着等。这如同大人们到那豫剧院门傍,那个小窗口前等票一般。那时的剧场,白天演电影,晚上演戏,这买票就得排队,还得提早一天去,否则你只能在剧场门前调票,但也常常空手而归,让你想了几天的快乐也实现不了。这剧场迟早都是满满的,座无虚席,就连狮吼剧场里两边宽宽的走廊上也站票卖满。那场子真叫热闹,演员使多大的劲,观众也使多大的力,上面演员在吼,下面有人在唱,掌声、吼声、口哨声场场都是,好像人们一天的情绪要在这阵子渲泻了一般,投地是心里和眼球上的快活。
其实这是除了正规剧院,最能吸引人的还是那些大众自乐班的戏园子了。那是在小东门外护城河边的空地里,那儿总是稀稀落落地栽着些老槐树,有大片的空地被人的脚踏得平平的,天刚抹黑,就有人提着小凳儿往那里去,戏班子的人早早就到了那里,排戏拉灯,还拉开一道黑绉绉的幕布,打板拉胡琴的人也坐在那里吸烟聊天。这来的人就围着戏台子坐,早到的在前边,迟了就往后面去,其实对于戏迷,这位子总是固定的,因为他天天都来的很早,位置别人不好去占,就是来迟了,那儿也会给他空着。
夜幕降临时,大台上就有人登场亮相,先说上一段笑话,让场子热身一下,气氛热闹起来,这便推出一位演员,刚一亮相,高亢的腔调就会引来一片掌声,这一唱就难收了场,一段一段地唱个没完,掌声、喝彩声时起时伏,只要有人围着,场子就不会散,只要有唱家,围场人就越来越多,那阵子人把钱看的淡,就投一个喝彩声,求一个心理上的满足,这戏天天要唱过凌晨才会散场,人们皆大欢喜,为个快乐。这种大戏至今还在那里演着,只是条件变了,有了麦克、有了妆彩、也有了喝彩的钱,有了挂红献花的钱,人把这种变化叫成身价。
在这里生活不怕停电,就怕停水,那时家用电器极少,停电了就可以睡觉,不影响人的生活,而停水就不同了,周围几条巷子就守着一个水站,有着三个龙头,平日里担水,队如长龙,一个大早,一个中午,一个晚饭之前,那水桶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挪的,不知是搓了队还是发生了口角,前方就有女的在骂人,声音越来越大,对方意端起盆子泼水过去,两人撕扯到一起,祖宗三代的骂个不停,也总是有人出面调解,大伙儿扯散了,两人就水也不担,气冲冲地走了,不大会儿,就有家里人来了,担着水离去。当然也常常有谁家的妞儿来挑水,人长的俊俏,回头率很高,有小伙儿跟前串后的巴结,看着她要挪桶,便殷勤地帮着挪,明明他在前边,接水时偏偏把妞儿的桶推上去,接满放好,又目送那妞一扭一扭地远去,自己的水桶溢了,他眼睛还没收回来,弄的周围的人吃吃大笑。那小伙却不以为然,摸准了那妞儿的担水时间,天天如约。这儿一停水,那水站就围得水泄不通,每户只给半桶,又定时供应,而水龙头上就加了一个铁壳,用锁子锁住。人们只好挑着桶儿几条巷子的跑,去别的水站抢水吃。
这里还有一怕,怕入厕,特别在是清晨,巷口的公厕就有人排队,个个面容焦燥,急不可待。有人出,就有人往里跑,也有憋不住拉稀的,一路嘟嘟着冲入厕内,拉起个熟人,蹲下就放松,坑沿上就喷满了人粪,害得那熟人提着裤子又等茅坑。更有甚者,当妈的蹲在厕所,喊着女儿的名字,女儿急跑进去,旁人以为有啥急事了,不想却是女儿接了老娘的班,好在都是街坊邻居,谁也不太在意罢了。
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大楼院就显得特别的优越,住在院里的人,不愁挑水吃,不愁入厕难,不去嗅那刺鼻的氨气味。天热了,有花园的树荫乘凉,天冷了,能生带烟筒的炉子取暖。那时候,好像这座院子就是一个特权,住进院里的人也是一个特权的阶层,这里有公社的书记,有区委的领导,有法院的院长,也有公安局的局长,有剧社的编导,医院的大夫,房管局的、粮食局的、报社的、学校的等等多是干部,吃的是国家的皇粮,所以住进这院里,人就很舒心,可院外的居民,却不这么看,总是有一种异常的眼神瞧着出出进进的人物。这便是一种隔阂,在那个刚刚度过饥不裹腹的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差异便会引来许许多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