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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龙——时代中的一个清醒者

《断魂枪》作为老舍的经典之作,刻画了沙子龙这一形象。伴随着镖局改为客栈,沙子龙的身份完成了一次极为自然的转换,他放下了手中的枪,看起了《封神榜》,他的身上渐渐放了肉。然而,在沙子龙无比淡泊安逸的白天之后是一个个悲凉凄怆的黑夜。他活在过去的威武气势与如今的安逸淡泊中,纵使他的身上放了肉,染上了商人的铜臭味,但是,他的那一身侠义精神却依然留存着。

沙子龙本身的矛盾性亦是文章中一个突出的矛盾。而透过这重重的矛盾,一个有勇有谋的沙子龙形象跃然纸上——他是这个时代中的一个清醒者。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老舍以一句陈述句开启了整个故事,他不急不缓地开始交代社会的背景与时代的变迁。西方的玩意儿进入了中国,人们熟悉的社会一夜之间模样大变。龙旗的中国神秘的面纱一旦揭开,内在的腐朽与落后便也暴露了出来。新式的西方枪炮轻易便能瓦解来自中国的长矛毒弩的攻击和花蛇斑彩的厚盾的防御。“那枣红色多穗的镖骑,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名声,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时代的变更仿佛发生在短短的一夜间,但是它的威力却不容小觑。当西方的文化与力量进入中国时,连祖先和祖先所信仰的神灵都无法庇护中国人了,神枪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它原有的威慑力。在这样一个“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代,“利落,短瘦,硬棒,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的沙子龙极为清醒地选择了关闭镖局,做起了客栈生意。沙子龙是时代的一个传说,他有能力、有名气,他本该是最沉溺于过往的豪情与威武的人,但事实上,他却是最早抽身的一个,恰恰是这一点证明了他非凡的清醒与理智。当凡人所仰仗的神灵都起不了作用,一介武夫又如何能对抗西方的文化与力量呢?沙子龙选择了顺应时势,未必不是聪明之举。

曾经在沙子龙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大多数面对着新的生活手足无措,靠着原有的武艺和力气谋生。“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斗,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这一路人选择了卖艺,靠先前的武艺吃饭,同时也靠那一帮思想老旧态度保守的人捧场。“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而这一路人选择卖力气吃饭,而这亦是旧时代大多底层民众的选择。

无论是卖武艺还是卖力气,他们都没有逃脱旧时代的积弊,仍然活在原先的时代。这一点同样体现在他们希望得到露脸的机会这件事上。“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师少师……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尽管舞狮一类的事不能使他们获得多少名气,至少他们可以不再寂寂无闻。而通过他们常常在外吹捧沙子龙师傅的行为,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呢?他们习惯了往日的骄傲与体面,因此碰上“走会捧场”这一类露脸的事情,他们会打扮得象个样儿。这种吹嘘中亦暗藏着他们对于沙子龙退隐的不满,以及渴望回到旧日的辉煌时光的念头,所以他们无比渴望沙子龙再次出道。

王三胜是这一类人的代表。他在庙前卖艺,却先说了一番话“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意儿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这短短几句话中却包含着丰富的信息,第一,王三胜爱惜面子,不愿承认自己卖艺,却又实实在在地通过卖艺来赚钱。第二,王三胜看似谦虚的言语中却蕴含着十足的骄傲与自负。第三,他性格中的虚伪性也通过外在表现出的邀请与在内心肯定无人接受邀请这一点上体现出来。

而轻松战胜王三胜的孙老者是活在旧时代的人群中的另一类人,他们对武术极为崇拜,彻彻底底地活在过去中,活在自己营造的“江湖”里,不同于王三胜的虚伪与势利,他们的心中只有武术。老舍笔下的孙老者更像是一个隐士高人的形象,但是却固执地活在自己理想的旧时代里,不知变通,无法进步。

老舍塑造王三胜与孙老者的一大意图便在于侧面展现沙子龙的形象。沙子龙在文章的前半部分没有直接出现,但是,他的气息无处不在。通过大众的眼睛、大众的嘴巴,他那武林高手的形象跃然纸上。他愿意拿出自己的钱来帮助那些生活困难的人,可见他的侠道,而他坚定地拒绝其他人求艺的要求,亦是他的清醒与理智的体现。

他是这个时代中的先觉者。他的武侠梦,跟着东方的大梦一同醒来,他无疑是清醒的,此时,“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他关闭了镖局,开起了客栈。于是他的身上渐渐放放了肉,他开始看《封神榜》,沙子龙后悔自己的选择吗?他不后悔,他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放下了武术,享受起了悠闲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经历过沧桑磨难之后的解脱呢?在明白了生命是闹着玩的道理后,又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呢?

镖局改了客栈,沙子龙放下了手中的枪,看起了《封神榜》,他的身上渐渐放了肉。他拒绝一切与武技相关的事物,在沙子龙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逐出去。”他拒绝弟子请他出山的要求,拒绝孙老子学艺的要求……这种果决的背后暗含着对自我的鞭挞与对‘弟子’的告诫。同时,他对武术的排斥不是盲目的、可笑的。相反地,他坚守着武道精神——重情重义。这种节气表现在每当有“弟子”前来求钱时,沙子龙不吝啬、也不拘多少,绝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放下了武术之后,沙子龙用什么来使自己更强大呢?或许是知识吧。《封神榜》固然不能与正统的学术著作相比,但对于一介武夫,又何尝不是一种好学与进步的体现呢?

但是在无比坚决的白天后的黑夜,沙子龙放不下他的枪。“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但是,他的决心不改,他“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微微一笑,‘不传!不传!’”通过这“不传”二字,他自守着这一门技艺,而这表面的不传背后是精神的传承,他的不传更多的是为了唤醒时代中更多的尚未清醒的人。文章中还有一处细节,沙子龙送走孙老者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可见,沙子龙认为“不传”是正确的选择。缘由何在呢?江湖风云的篇章已经被掀过去,武术至高无上的时代也已经不再。如果拳头的力量无法改变这个时代,那么便应当从其他方面着手,比如知识。与同一时代中的其他人比较,沙子龙无疑是清醒的,当拳头无法代替人说话时,人要学会变通,拳头不可能成为永恒的强大的象征,只有变通才能实现一场自我与他人的救赎。

沙子龙顺应了时势,于是他放下了武术,拿起了书本,得到了淡泊与安逸,纵使过往的传奇不再,他自守着侠道精神,自守着那一套五虎断魂枪,他的不传的是技艺,传承的是侠义,他的不传与传的目的正是在于让更多人觉醒,不仅仅是武术代表着力量,还有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