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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卷诗书|| 真正的勇敢

我的祖先西蒙.芬奇,来自英格兰西南部,曾想方设法渡过大西洋,几经辗转最后北上来到圣斯蒂芬斯,靠行医卖药发了大财,然后把宗教戒律抛到脑后,买了三个奴隶,在亚拉巴马州河岸边创立了自己的家园——芬奇庄园,家族里的男人留守在这里,靠种植棉花为生。

南北战争把西蒙的子孙后代劫掠一空,只剩下土地。我们家族靠土地为生的传统一直保持到二十世纪才被我父亲这一代人打破。

我的父亲阿迪克斯.芬奇跑到蒙哥马利去读法律,他的弟弟到波士顿学医,留下来照料庄园的只有我的姑姑亚历山德拉。

父亲取得律师资格后回到梅科姆镇开业。他的办公室在县政府大楼里,里面除了一个衣帽架、一只痰盂,一副棋盘和一本洁净如新的亚拉巴马州法典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执业的头五年,省吃俭用,资助弟弟完成了学业。等叔叔自食其力以后,他从法律中获得的收入还是相当不错的。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梅科姆县人,他喜欢这里,他熟悉这里的人们,人们也熟悉他,因为西蒙.芬奇都是诚恳经营,阿迪克斯几乎和镇上的每个家庭都有血缘或姻亲关系。

我们一家人住在镇居民区的街上——阿迪克斯、杰姆和我,再加上给我们做饭的卡波妮。我和哥哥对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感到很满意:他陪我们玩,给我们读书,对待我们俩一向和蔼可亲,而且不偏不倚。卡波妮就另当别论了,她总是命令我离开厨房,说我不如杰姆老实听话。我们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阿迪克斯老是站在她那边。

母亲在我两岁时就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她姓格雷厄姆,比父亲小15岁,来自蒙哥马利,阿迪克斯在第一次当选州议员时遇见她。我并不想念母亲,但杰姆很想念她,他清楚地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

我们的夏日活动地带,是向北经过两户人家到杜博斯太太的房子,向南数三户到拉德利家的宅院。我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跨越这条界线的念头,因为拉德利家住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但是听人说起他的样子就足以让我们老实好几天,杜博斯太太则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恶魔。

在我快满六岁、杰姆快十岁的那年夏天,迪尔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迪尔是雷切尔小姐的外甥,家住在密西西比州的默里迪恩市,这回是来他姨妈家过暑假,以后他每年夏天都会待在梅科姆。

迪尔是个新鲜人物。他会讲很多精彩有趣的故事,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主意,不可思议的渴望和神乎其神的幻想。从此以后,我们的夏天都是在自得其乐的例行活动中度过的。这些活动包括:整修木屋,大呼小叫一阵,然后把一些科普、科幻的小说改编的剧本上演一遍。

可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活动因为无数次反复上演而变得平淡无奇,就在这个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

人们都说,拉德利家的宅子里住着一个恶毒的幽灵,镇上所有的坏事情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我和杰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但那座房子早在杰姆和我出生之前就笼罩着一层阴影,他们选择离群索居,这是梅科姆镇不可原谅的怪癖。但阿迪克斯从不怎么提起拉德利家的情况,每次杰姆问起来,阿迪克斯唯一的回答就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儿,让拉德利家的人管好他们的事儿,这是他们应有的权利。

迪尔用一本《灰色幽灵》和杰姆的两本《汤姆.斯威夫特》对赌,赌杰姆不敢越过拉德利家的大门。在迪尔的一再怂恿刺激下,杰姆跑过去用力拍了一巴掌拉德利家的房子,紧接着就转身往回冲,当我们隔着街道凝望它,似乎看到里面的百叶窗动了一下,那么轻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然后整个房子又归于死寂。

暑假结束,迪尔回了默里迪恩,我也开始了一年级上学的日子。

我的老师卡罗琳.费希尔小姐,来自不属于亚拉巴马州的温斯顿县,带着与生俱来的地域特征。她在一年级引入了杜威的“教育即生活”的理念,认为阅读最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她不了解坎宁安家的人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不管是教堂的慈善篮还是政府的救济券)的情况。

第一天上午,她就把我揪到教室前面,用一把尺子打了我的手掌心,还让我站在墙角,一直到中午。我和卡罗琳小姐在“阿迪克斯有没有教我识字”的问题上,还有在“沃尔特.坎宁安为什么忘记带午饭”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让我很恼火。

放学后我逮住沃尔特.坎宁安出气,被杰姆制止,杰姆竟然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回家吃午饭。杰姆说我们的爸爸和他的爸爸是朋友,说我刚才的行为是疯了。如果我知道杰姆这次友好的邀请在后来是怎样挽救了阿迪克斯和汤姆鲁滨逊的生命,就不会对沃尔特那么无礼,也就会看到杰姆的善良和远见,也就不会记恨卡波妮给我火辣辣的一巴掌。

每天傍晚,我们一看见阿迪克斯从远处的邮局那边拐过来,就一路飞跑着去迎接他,这已经成了习惯了。这一天我过得很不开心,尽管卡波妮给我做了油渣玉米饼并待以亲昵友好的态度。但一想到要失去和阿迪克斯的阅读时光,就很沮丧。晚饭后,我和阿迪克斯进行了对我意义非凡的交流。

我和杰姆在拉德利家边上的两棵大橡树的一个树节洞里先后发现了两片口香糖和一个锡纸包(里面是两片擦得晶亮的硬币),放暑假后,迪尔如期而至,我们已经厌烦了以往的游戏,杰姆提议演个最新出炉、独一无二的——怪人拉德利。

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的游戏也日复一日向前推进,我们不断润色、完善,添加对话和情节,最后终于形成一台小话剧,每天上演的时候我们还会变换出新花样,但我一直想退出表演,一来我察觉到阿迪克斯已经知道我们在演什么,二来我在轮胎里滚进拉德利家前院那天,听见了屋子里有人发出了非常低沉的笑声。

我没完没了地在杰姆耳边唠叨,他终于同意让演出暂缓下来。但迪尔已经成了面目可憎的讨厌鬼,整天跟在杰姆屁股后面转悠,那个夏天后来的黄昏时分,我大多是和莫迪小姐一起坐在他家的前廊上消磨过去的。

夏日的黄昏悠长而宁静,我和莫迪小姐常常默不作声地坐在她家的前廊上,看夕阳慢慢落下,天空由金黄变成粉红,看一群群紫燕低低地掠过我们这片屋舍,消失在学校的一排排屋顶后面,一天晚上我问了她很多关于怪人拉德利的事情。

迪尔和杰姆并不消停,他们打算给怪人拉德利送个信儿,我恐惧地加入了他们,在我们执行计划的时候,阿迪克斯出现了。

“拉德利先生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他想走出家门,他就会出来,如果他想闭门不出,他也有权利待在屋子里……”,最后他明令禁止我们再靠近那座房子,除了受人之邀。

迪尔今年在梅科姆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鼓动我们到街上随便走走,其实他和杰姆是想去看看能不能透过那扇窗叶松动的百叶窗偷窥到怪人拉德利。我别无选择,只有加入他们的行动。我们觉得最好从拉德利家院子后面的铁丝网底下钻进去,那样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们费了很大功夫绕到百叶窗跟前,什么也没看见,但杰姆不罢休,又示意我们转到后面去看看,当杰姆爬到窗户跟前,抬头往里面张望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还戴着顶帽子,只见那影子轻快穿过后廊,朝杰姆走去,在杰姆面前约莫一英尺的地方站住了,一只胳膊从体侧伸出来,又垂了下去。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随后又转过身,再一次从杰姆身边经过往回走,沿着走廊转到房子一侧,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马上撤退,刚跑到一半,听见一声枪响,枪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在逃脱的过程中,杰姆把裤子踢掉才从铁丝篱笆下面挣脱出来,为了掩盖事实,在凌晨两点钟,独自前往拉德利家的地盘取裤子。

那天凌晨拿回裤子后,足足有一个星期,杰姆变得喜怒无常,也不怎么说话。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俩正穿过校园往家走,杰姆告诉了我那天凌晨他的经历。

“我从裤子里挣脱出来那会儿它缠在铁丝上,当时我怎么也解不开,可是,等我回到那儿……裤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篱笆上……好像专等着我去拿……等回到家我拿给你看,裤子已经缝好了……不像是女人缝的,而是像我这样的人费劲儿缝出来的样子……”

我们又从橡树洞里相继发现了两个小孩儿的微缩雕像(我和杰姆)、一整包口香糖、一块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奖牌,一块不会走的怀表和一把铝制小刀,当我们把一封感谢信放在树洞后,发现树洞被人用水泥封上了。

那年的秋天出乎意料地过渡到了冬天,阿迪克斯说,这年冬天有两个星期是1885年以来最冷的时节,就在这年冬天,老拉德利太太去世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从1885年以来,梅科姆镇从没有下过雪,学校停课一天。早餐后,我和杰姆搜集了很多雪,堆成了模样像艾弗里先生的雪人。这天晚上我被阿迪克斯摇醒,莫迪小姐家的房子起火了,梅科姆所有的人都出动了,包括内森.拉德利和怪人拉德利。在混乱家中,怪人拉德利先生溜出家门,悄悄走到我们身边,把毯子披在我身上,我竟然毫无察觉。杰姆把我们的秘密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西塞尔.雅各布斯在校园里大放厥词说我的爸爸替“黑鬼”辩护,我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何意?去问杰姆,杰姆让我去问阿迪克斯。

“我只是在为一个黑人辩护罢——他的名字就叫汤姆.鲁滨逊……卡波妮跟他们家人很熟悉,她说汤姆一家人都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如果……”

“如果你不该为他辩护,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如果我不这么做,在镇上就抬不起头来,就无法在议会代表这个县,甚至都没有资格教导你和杰姆如何做人……关于这件事儿,你在学校里可能会听到有些人出言不逊,但是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高昂起头,放下拳头。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恼怒。试着用你的头脑去抗争……”

“阿迪克斯,我们会赢吗?”

“没戏,宝贝儿。”

“那——为什么还要……”

“总不能因为过去这一百年我们一败涂地,就放弃争取胜利吧 。”阿迪克斯说。

“这次我们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我们的朋友抗争。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不管酿成了怎样的深仇大恨,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园。”

在学校,我牢牢记着阿迪克斯的话,我宁愿被人称作胆小鬼,这让我萌生了一种高贵的情感,这种高贵的情感持续了三个星期,接下来,圣诞节到了,一场灾难降临了。

杰克叔叔如期而至,我们一起造访了芬奇庄园,亚历山大德卡姑姑的孙子弗朗西斯说阿迪克斯很多难听的话,说阿迪克斯是同情黑鬼的人,败坏了家族的名声,放任我和杰姆到处疯跑,导致我和他大打出手。杰克叔叔了解了实际情况后,不再责备我,讲着笑话给我包扎伤口。那天晚上,到了我该上床睡觉的时间,我经过过道去喝水,听见阿迪克斯和杰克叔叔在客厅的谈话,许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他其实想让我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们的父亲什么都干不来,他一上班就整天待在办公室里,而不是在杂货店,他也不给县里开装卸车,不是警长,不种田,不修车,任何可能让人产生羡慕和敬佩的事儿都与他无关。

我们班上同学的父亲大多喜欢做的事情他连碰也不碰:他从来不去打猎,不玩扑克,不钓鱼,不喝酒,也不抽烟。他就爱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

尽管莫迪小姐说我们有这样年龄的父亲很幸运,她说阿迪克斯能帮人把遗嘱写得滴水不漏,他还是镇上最棒的棋手(但我和杰姆每次都赢他),还会吹单簧口琴。但我依然觉得阿迪克斯什么也做不了。然而,当阿迪克斯持枪动作轻快连贯准确地击毙疯猎犬蒂姆时,我和杰姆匪夷所思。

阿迪克斯在圣诞节送给我们两杆气枪之后,却不肯教我们如何射击。

有一天阿迪克斯对杰姆说:“……不过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去打鸟。你们射多少冠蓝鸦都没关系,只要你们能打得着,但要记住一点,杀死一只知更鸟便是犯罪。”,那是我第一次听阿迪克斯说某种行为是犯罪,于是就去问莫迪小姐。

“知更鸟只是哼唱美妙的音乐供人们欣赏,什么坏事也不做。他们不吃人家院子里种的花果蔬菜,也不在谷仓里筑巢做窝,只是为我们尽情地唱歌。所以说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犯罪。”

杜博斯太太是个孤老太婆,我和杰姆非常讨厌她。

每次经过她家门前时,她总是用愤怒的目光上下左右扫视我们,对我们的言行举止进行无情质问,甚至还得忍受她对我们未来的推断——一事无成。这让杰姆异常愤怒,但阿迪克斯总是宽慰他说:“她是个老太太,还生着病。你昂头挺胸,拿出绅士的派头。不管她对你们说什么,都不要气急败坏,这是你应该做到的。”

在杜博斯太太说阿迪克斯在法庭上帮黑鬼打官司这件事时,杰姆失去了理智,他一口气打断了杜博斯太太院子里全部的山茶花枝头。

阿迪克斯下班路过杜博斯太太门前知道了这件事,让杰姆单独去和杜博斯太太谈一谈,换来的结果是要给杜博斯太太读一个月零一星期的书,读书结束后,我们彻底解脱了。

一天晚上,阿迪克斯正在给我们读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电话铃响了,阿迪克斯去了杜博斯太太家,杜博斯太太死了。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糖果盒。

原来杜博斯太太靠吗啡来止痛,她本可以靠这东西度过余生,用不着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偏要和自己较劲,“她说,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依赖任何东西”,“就像山风一样自在,她一直到最后时刻几乎都是清醒的……”

“杰姆,一切都过去了。你要知道,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尊贵的女士。”

“尊贵的女士?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把她当成一位尊贵的女士?”

“她当之无愧。她对各种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许和我的观点有很大不同……儿子,我告诉过你,假如你那次没有失去理智闯了祸,我也会让你去给她念书。

我想让你从她身上学到些东西一一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是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里拿把枪就是勇敢。 勇敢就是,在你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注定会输,但依然义无反顾地去做,并且不管发生什么都坚持到底。一个人很少能赢,但也总会有赢的时候……杜博斯太太赢了……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杰姆打开糖果盒子,里面是一朵洁白晶莹、完美无瑕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