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字的读音
我本来想等方言的材料说明这几个音的关系。看来不容易。也许大家和你我一样,都是平时只用“朴素”的音,其它的音是从字典上查出来的。我是既没见过朴树,也没吃过厚朴。姓朴的也只知道是朝鲜族的大姓,可是说实话,我还没遇到过姓朴的呢。想兄暂时还一筹莫展,我就先走一步,试着回答一下。请兄海涵。
我现查材料现写,请大家随时补充修正,也寄希望有方言材料随时补充上来。请版主原谅冒昧.
“朴”字的音(1)
“朴(繁体)”在《广韵》里出现在 4个地方,分别是:
(1)模韵,薄胡切:“朴澴(不是水旁,是立刀旁),县名,在武威。
澴音还。”折合今音是pu2。
(2)屋韵,蒲木切:“《尔雅》云:漱(不是水旁,是木旁)朴,心。又音
卜。” 折合今音是bu2。
(3)屋韵,博木切:“域(不是土旁,是木旁)朴,丛木。又音仆。朴
域,小木也。”折合今音是bu3。
(4)觉韵,匹角切:“木素”。后面要论证,这是今“朴素”的来源,
所以我们暂时定音为pu3。
另外,《广韵》也收了“朴”(简体),在觉韵繁体“朴”的后面:“朴,上同。又厚朴,药名。”
这里面,(1)-(3)都是复音词中的音,不知道是从什么路数上来的。看得出,有根底而且与今音有关的是(4)。
(注:《尔雅》一句,通行的断句如此。似不通。望通人教我。)
《现代汉语词典》的“朴”字有4个音,出现在下面的说法里: (1) po1,朴刀。 (2) po4,朴树。朴硝。 (3) piao2,姓。 (4) pu3,朴厚,朴陋,朴茂,朴实,朴素,朴学,朴直。 另外,《字典》给“厚朴”的注音是po4。 可以看出,pu3是活棋,其他都是死子儿。 《辞海》也是4个音,同《现代汉语词典》,不必罗列。 不过,《辞海》是百科辞典,它要照顾古今。所以《辞海》在pu3下列有从古至今的不同义项。我们看一看这些义项:
(1) 树皮。《文选·王褒〈洞箫赋〉》:“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李善注引《仓颉篇》:“朴,木皮也。” (2) 未经加工的木材。《论衡·量知》:“无刀斧之断者谓之朴。” (3) 原价,本钱。《商君书·垦令》:“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 (4) 敦厚;质朴。《孔子家语·王言解》:“民敦俗朴。”陆机《羽扇赋》:“创始者恒朴,而饰终者必妍。” (5) 老子用语。指原始自然质朴的存在,即“道”。……
第一项是皮相之见。秋蜩抱朴,它不抱在树皮上,难道还能抱在树心里?这句话不过是说,在肃杀的秋风里,寒蝉抱在木华脱尽的败枝上(所以叫“朴”)长鸣不已。“刀斧之断”就是加工,加工之前就是“朴”。所以“朴”才能成为变化之本,才能后来“十倍其朴”。开始的时候只有“朴”,后来“十倍其朴”就“妍”了。老子当然是希望去雕饰,归真朴。所以,归结起来,“朴”的意义就是“未经修饰之前的原本”,其它是这意义上的延伸。
《广韵》“木素”的说法来自于《说文》:“朴,木素也。”“素”指没有修饰,原始的;“朴”是“未经修饰的原本”,“朴素”是近义词的合成。前引《广韵》四个字里,只有这个字是它可能的来源。可是问题出在“木素”的“朴”来源于觉韵,就折合来说,不应当是“pu3”,而应当是“po”(声调不可折合,我们后面再说。) “朴”字以“噗(没有口)”得声。从前面引的《广韵》里就可以看出,四个字里有两个都是“屋”韵,而不是“觉”韵。翻开《广韵》更可以知道,这个声符的字在“屋”韵里的跟在“觉”韵里的完全不成比例,加上“沃”韵和“烛”韵的就更多了(今天可以同韵)。下面把字引在下面,不需要认识,可以有一个概略的印象(以下用 + 号代替这个声符): 屋韵: 蒲木切:+毛,人+,臣+,矢+,+,禾+,木+ 普木切:酉+,土+,禾+,手+,+鸟 博木切:水+,阜+,车+,女+,木+,犬+,足+,丝+,衣+,髡+,革+ 沃韵: 蒲沃切:人+,臣+,金+,虫+,车+,+鸟 烛韵: 房玉切:幞,衣+ 封曲切:革+ 觉韵: 蒲角切:手人+ 匹角切:璞,木+,牛+,土+ 这就难怪了,觉韵的5个字,怎么能抵挡得了屋韵的32个字。而且,无论是繁体“朴”的谐声,还是简体“朴”的谐声,都是在“屋”韵(卜是博木切)。可不,今天的事实也是大家能认得的“璞”和“朴”都念屋韵了。
有人说,语音的特点就是“习非成是”。这话不假。前一阶段大家都因“呆dai”“呆ai”二字语音合并而议论纷纷。这二字原来的意义是有差别的。ai是死板,死心眼的意思;dai是发愣,精神不正常的意思。一个人死板,不一定发愣;一个人是呆子,看问题可不一定死板(多数时候,他不看问题),有时候呆子还会突发奇想。可是“呆子”是书面上常见字,ai是口语字,现在的读书人又不常说这个词,最后dai 的音就战胜了ai的音。(读书人也不见得不说ai,我有一回在课堂上听见周祖谟先生说,“看问题也不能太ai了。”而且周先生的发音前面还带有声母ng。不知道是北京话的底层还是周先生特有的地方口音。可惜一代鸿儒,转眼之间就不在了,求教无门。)dai、ai合一是最近刚刚发生的事,众情汹涌。有些是历史上的事,人们也就安之若素了。举个例子来说,“三分之一”现在大家都读“fen1”,其实这个字本念“fen4”,浊声母。吴语区的人大概还能分出来。意思是三份儿里的一份儿。现在大家按“分”理解,好像也讲得通,然而终究不能那么妥贴。不过硬要讲妥贴,也未免太ai了;可是全然不去动脑筋,不就成了“呆子”了?(我没有责怪的意思——难得糊涂,也许是一种大智。) “习非成是”也不是说故意乱念就可以,这与契机有关。其中最重要的是力量对比。寡不敌众,优胜劣汰。从前,李白念李bo2,它怎么能顶得住白菜萝卜,白布红旗。李“伯”也就只好让位于李白了。“朴”字的音,按语音折合该念“po”,现在大家都念“pu”,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况且这件事是由来已久的。觉韵的这几个字到了宋代的《集韵》里就多数有了屋韵的异读,甚至连“朴”(简体)也有了屋韵的读法。所以现在还想复辟旧音,也就太ai了。 补充:《尔雅》郭注有一个地方说明“雕”等五个词时说:“五者皆治朴之名。”可证“朴”确实是“未治”之前的东西。
(其实,不但“朴素”的“朴”来源于“匹角切”,就是其他3个音也来自于这个反切。《广韵》的四个音,只有“匹角切”可以念“o”韵,其它的音只能是“u”韵。从那几个死子儿的读音被一分为三这件事可以看出,编字典的人大概和我们一样,根本就不知道那3个字念什么,只是依样画葫芦,查字典画出了那3个音,可惜画成瓢了。 “朴刀”我没有见过。从《现代汉语词典》的描写来看,大概就是一种没有修饰的,抡起来方便的实用刀。取名之由就是取其质朴的意思。 “朴硝”通称“皮硝”,是用来“硝皮”的。按《辞海》关于“朴硝”的说明,粗制的“朴硝”叫“皮硝”,精制的“朴硝”叫“芒硝”,可知“朴硝”的说法是相对“芒硝”而言的,也是取其“未治”的意思。 “厚朴”倒很简单。《广韵》收了这个词,就在“匹角切”的繁体的“朴”的后面。可是就连《广韵》已经注明“上同”的“朴素”的“朴”字都已经跑到了“u”韵,它又为什么要读“o”韵呢? “朴”姓既然是姓,又不是一个常见姓,除了姓那个姓的人,别人也就不知道那是什么音了。我们后面要说明,其实那个音也是来自于“匹角切”。 既然它们都来自于“匹角切”,又为什么要被四分五裂呢?这根源于“朴”是个入声字。定音人吃了个烫山芋,心里烫的没抓挠,脸上还得装镇定。
“朴”来自于入声,入声在官话区的中心地带是一个已经死亡了的调。 可是入声是国粹,也是士大夫摇头晃脑的资本。俞敏先生曾回忆说:旧时念《大学》是“大学xue4之道dao3,在明明德de4”(《李汝珍〈音鉴〉里的入声字》,《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3 年第4期)。“学”和“德”是入声字,可以看出,为了保存国粹,我国的士大夫是多么地甘冒佶曲聱牙于不顾。可是士大夫可以在念唐诗的时候念李白bo2,可是到了饭桌上,他也不敢把白菜说成“菠菜”。所以,这只能是一场闹剧。 天不作美,古入声的清音入声字在北京话里散入四声,没有规律可循。现代科学的研究法传入我国后,人们试图找到规律。最早有白涤洲先生的《北音入声演变考》(《学术季刊》第2卷第2期,1931),后有陆志韦先生的《国语入声演变小考》(《燕京学报》第34期,1948),走的都是统计的路子。白氏的结果是不送气清入归阳平,送气清入归去声;陆氏的结果是不送气清入阴平阳平差不多,送气清入归入阴平的更多。这真叫人哭笑不得,本以为数字总是客观的,没想到连这所谓客观的数字也靠不住。 另一条路子是领悟的路。这当然最好的成果是平山久雄先生的《中古汉语的清入声在北京话里的对应规律》(《北京大学学报》1990年第5期)。平山先生发现,凡动词念阴平,名词念上声。不用说,这是了不起的发现。(真正的发现就是那种谁都看得见,可是谁也不知道;等到发现后,大家又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放在谁也发现得了的那种东西。——我曾经把这项成果告诉马希文先生,马先生感慨地说,他从各个角度对入声字做了统计,就是没有从这个角度统计。马先生是五十年代北京的神童,七十年代我国863计划的主持人,八十年代我国计算语言学的开创者。马先生是一位不懈的追求者,也是计算机专家。可见智者千虑,也有偶失的时候。而不讳言误失,才不失科学家的本色。去年马先生往生它界,谨此纪念我国这位真正的科学家。)的确,我们只要把字列在下面,大家谁都会看得出来: 吃喝说挖刮揭拍戳擦掐贴塞劈刷滴泼扎杀歇织哭出…… 脚角骨铁血曲谷雪宿(xiu3)柏塔法色(shai3)室(shi3)…… 事实胜于闭着眼睛的方法。这个结果无疑是对的。(我一点也没有否定方法的意思,我否定的是闭着眼睛的方法。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方法是客观规律的对应物。如果你拿来一种方法,居然可以解决问题,那只是说,那个事物的规律还没有用这种方法解决过,不是说那个方法是万能的。)——不过,就我的看法,平山先生对形成原因的解释还不能令人首肯,至少未达一间,有一个结还没有解开。目前这个发现是2+1=1,还不是1+1=1,希望有志于此的能最后解开这个语言学领域里的哥德巴赫猜想之谜。 这就决定了,“朴”的声调不可能折合。那么,“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声调又是怎么来的呢?
(注:“方法是客观规律的对应物”这句话不是我的发明,是我从课堂上听来的。可是老师也忘记出处了。向各位请教,有谁知道这句话的原出处,感谢不尽。——niina如何?)
“朴刀”的“朴”是第一声,就先从它说起。 给“朴刀”定第一声,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编字典,你总要给一个字定一个音,不能因为不知道而空着。这是没办法的事。 为了给清音入声字定音,普通话审音委员会有个规定:“古代清音入声字在北京话的声调,凡没有异读的,就采用北京已经通行的读法。凡是有异读的,假若其中有一个是阴平调,原则上采用阴平,例如:“息”,“击”。否则逐字考虑,采用比较通用的读法。” 所以,我估计,这个阴平调就是在这样的原则下决定的。 “朴树”“厚朴”念去声,可是个开玩笑的音。 北京话没了入声,可就难坏了北京的读书人。——放到现在这网上,当然没问题,有人不是特别看不惯咬文嚼字吗?(不过你别看他在网上装潇洒,错别字满篇,真要给他填提职的表或者申请奖金的表,他恨不得情人给他当校对呢!)——可是那年头的读书人要做诗,还要押古韵,不知道入声这辈子别想得功名,于是就有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理论:入声通通念去声。这就是第(7)节一开头演出的那一场俞敏先生说的闹剧。这和前面说的“原则上采用阴平”可以说是异曲同工,或者用现在的时髦说法,刚好是一、二、三、四的“镜像原则”,两个极端交相辉映。这也就是为什么“厚朴”“朴树”念去声。 “piao2”是“朴”姓的专用音。朝鲜人根本不念piao2,而是念pak。如果让汉人听起来,就是“pa”,根本听不成“piao2”。 其实这是北京话的老土话。“朴”字来源于“觉”韵。“觉”韵和“药”韵“铎”韵在中原地区念“o”韵(及其变体“e”韵),北京就念成“ao”韵。比如中原的“落luo”北京就念成“lao”;中原的“药yue”北京就念成“yao”;中原的“学xue”北京就念成“xiao”;中原的“觉jue”北京就念成“jiao”;中原的“郝he”北京就念成“hao”;中原的“弱ruo”北京就念成“rao”;中原的“着zhuo”北京就念成“zhao”;中原的“薄bo”北京就念成“bao”。当然了,中原的“朴po”北京就要念成“piao”了(以上举例里,“学、觉、朴”是同韵字)。北京人和东北人是一路的。北京人和东北人见过朝鲜人,这是他们的骄傲和自豪,他们说朝鲜人姓“piao”,别人还敢说什么,这不,《现代汉语词典》也就把“piao”收进来了。
我要说的也说完了。要问我“朴”字该念啥,在我看,就是一个音——“pu3”。只有这是历史演变的自然结晶,其他都是人工的。为什么这个音会是活棋,其他的都是死子儿?很简单,因为它秉承了天地正气。你瞧,它的声调也刚好是合理的:“朴”是“未治”之器,名词,它该念上声。而其他的都是定音人的私生子,连声调也是没来由的。有人说,声调是汉语音节的灵魂——瞧那个“朴树po4shu4”,这不是诅咒那个树呢嘛,小心烂舌头!至于那位歌手,我想他一定愿意听人叫他“pu3shu4”而不愿意让人骂他“po4shu4”。我猜的不会错吧? 不过,我可得声明,如果大家要参加高考,还得写4个音,而且不能张冠李戴了。为啥?考官是他不是我。好在我写了这么多,大家也把这几个糊涂音的糊涂法儿记熟了,就算是我对传播这4个音当了功臣——如此想来,那4个音的制定者不会怪~~罪~~~我~~~吧~~~!
(补1:古反切折合今音,常常把人绕到五里雾中。不过“匹角切”倒是刚好切出来是“piao”。) (补2:我估计“朴刀”就是大刀。“大刀”做专有名词不大好,所以叫“朴刀”。另外,古汉语直至近代汉语,“朴”应该是一个活跃的词。古代有“朴马”“朴牛”“朴猪”一类的说法,有人释为“大”或者“未经调驯的”,错!这是指未骟的,即今天的种马、种牛、种猪,也是“未治”的意思。(不过古代的用处大于今天,不能用“种”这个字眼,今天人类自大无比,可怜的动物也就只有这个作用了。)今天“朴”字已经退居“词素”的位置,所以上面所说的“活棋”也已经是半活的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