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有一次在园子里看见一位戏班子的女孩,只见她在蔷薇花架下,用金簪子来来回回地写一个字:蔷,不知道写了多少遍。
宝玉看那女孩的姿态,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就痴痴傻傻地看着她写,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天下雨了,他就好心提醒那个女孩:下雨了,别写了,你身上都打湿了。那女孩子回头一看,花丛中一张圆圆脸,以为也是个女孩子,就说,谢谢姐姐,姐姐自己有可避雨的么?宝玉一看,自己也是在雨里的。
后来,宝玉因为挨打,卧床养了好久,贾母就传令,不让他出园子,免得哪天不留神又落在他父亲手上。等他伤好了,长日无聊,就在园子里到处闲逛,有一天他走到戏班子里,找人唱《牡丹亭》来听,因为听说有个龄官唱“袅丝晴”那一段唱得最好,便慕名找龄官,一看,正是那天在花架下画“蔷”字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因为并不曾认出宝玉是那个好心让自己避雨的“姐姐”,虽然他是这府里的主人,然而,这女孩并不逢迎,她推说不舒服,嗓子不好,不唱,还举例说,有一天戏班子被娘娘叫进宫去,她也是没有唱。旁边的人就说,别人都叫不动她,要等到蔷二爷来了,她自然就唱了。
谁是蔷二爷呢?宝玉这样又多情又爱打听的闲人,就有事干了。他在戏班子里等着,一会儿蔷二爷出现了,原来是宁国府那一支的宗族子弟,被派来管理戏班子。此时为这女孩子龄官忙得团团转,他从外头买了一只小鸟,装在鸟笼子里,笼子里还搭了个小戏台,插着旗子,那小鸟很伶俐,还去衔那旗子,上台表演,戏班子的女孩们围着看,都很喜欢。贾蔷指望能哄得龄官高兴,然而,龄官一点也不高兴,反而更加生气了,发作道:你们贾家把我们好好的女儿家弄来学戏,你还特意拿这个笼中鸟来比喻我,提醒我,笑话我,你安的是什么心?
贾蔷就赶紧把鸟放生了,三下两下把鸟笼子拆了,又见女孩面色依然不好,就要去请医生,那女孩气鼓鼓地叫他站住,说,外头日头这么毒,你这时辰出去晒着,就是请来医生,我也是不看的!这一幕被宝玉看在眼里,他非常震惊,因为,他从小就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是主角,要是有两个人这么怄着气,那一定是林妹妹和他。怎么今儿到了家里养的戏班子,一个女孩在把一个并无什么权力位份的,只靠着在荣国府当差办事度日的一个少年贾蔷,当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那个人,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一身呢?而他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美少年,竟然完全被无视。直到他离开的时候,龄官还在那无理取闹地哭哭啼啼,贾蔷在一旁忍受着她的无理取闹。然而,情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你看着他处境可难受了,可除了这儿,普天之下再没别的地方能容他了,除了这个难受之地,他哪都去不了。这一幕令宝玉明白——原来,不是天下女儿的泪,独有我一个人是知己,独有我一个人懂得。人来世上遇到的另一个会为之流泪的人,原来是有宿缘,有密码的。
宝玉回到怡红院,恰好林黛玉正坐在他房里,和袭人面对面说闲话。他就油然地感叹说,以前我只要你们都守着我,我死了,你们的眼泪来埋我,然而我竟然是错了,我其实并无缘去得到所有人的眼泪。从此以后,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这是他的心里话,眼前的这两个人,也是他以为此生的归宿,是未来会相守在一起,白头偕老的。黛玉是他日后的妻子,他的灵魂伴侣。而袭人这样贤慧,这样唠叨的人,以后也会终身在他身边侍候着。别人的眼泪和宝玉是不相干了,然而,眼前这两个人的眼泪,都是归宝玉的。
就是说,宝玉对未来的预设,历来都是把袭人算在内的。袭人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最体己的话,都是说给袭人的,包括他对黛玉的心思。他和袭人之间的亲密,不是和黛玉之间那种灵魂里的懂得和彼此印证,互为知己的心心相印;袭人对于宝玉而言,是人间烟火,三餐一宿的家常日子,无论他去哪儿逛了,回到怡红院,袭人总是在那里,会为他沏好了茶,准备好了洗澡水,铺好了被窝。大冬天,屋子里也烘得暖暖和和的。
袭人的来历,是自幼小时因家贫被卖进贾府为奴婢,用她自己骂她父母兄弟的话说,当初你们过不下去了,也就我还值几两银子,卖了去好给一家人活命。她卖给贾府是死契,就是说,以后的祸福生死都与父母家无关了,贾府就是她的终身之所。她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起初侍候贾母,她眼睛里就只有贾母,一心一意的。她有她的长处,做事仔细,性情克制,能忍辱负重,在丫鬟婆子人多嘴杂的环境里,她素来能包容能忍让,能打圆场,不让人难堪,不让人下不来台。这样的人,自然是有口皆碑,出类拔萃的,所以,等到宝玉长到十多岁,自己分房自住的时候,贾母就把袭人拨给宝玉了。到了宝玉这里,袭人也是一心一意,眼睛里就只有宝玉了。宝玉睡觉的时候,会把身上佩戴的荷包啊香袋啊玉器啊,通通摘下来。袭人很细心,每晚亲自摘下宝玉脖子上的那块通灵宝玉,细致地包裹好,塞在他的枕头底下,这样既安全,又保暖,隔天早上起床再戴,就不会冰着脖子。
宝玉在宁国府秦可卿的睡房里,梦中到了仙界,遇到主掌世间情事的警幻仙子,向他展示了宁荣二府的女儿家的命运,他呢,对什么金陵十二正钗,十二副钗,全都茫然不懂,就觉得曲子好听,然而也听不大懂。醒来后,出现了男孩子在青春期的第一次梦遗。袭人进来侍候他穿衣服,触摸到他的内裤湿漉漉的,宝玉很不好意思,央吿她说,好姊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袭人反而含笑追问他,这是怎么弄的?袭人并不是女孩子最寻常的知羞回避,而是饶有兴致地探究隐私,追问细节,其实这就是一种挑逗了。宝玉第一次和女性的肌肤之亲,便是和袭人之间。
这里我们就能看出,袭人这个女孩子,她是相当心细胆大的。这种禁忌之事,在丫鬟这里其实是逾越了身份的,犯了礼教禁忌的,尤其宝玉本身还是个没有订亲的小少年,他对这些私情是负不了责任的。但因为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所以宝玉待袭人就格外亲密起来,将她与其他的房里丫头区分开来,对她比对其他人都更近一层。
袭人的贤惠周到,在大观园里是公认的。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是书中最欢乐的一个章节。刘姥姥吃多了酒,昏头昏脑,顺着路走到了宝玉的怡红院,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睡了一顿好觉。
我们都知道,宝玉是最不喜欢中老年妇女的,嫌她们污浊,要是让他知道刘姥姥睡了自己的床,估计要把房顶拆下来,把怡红院全都换一遍,才算干净。可是袭人很细心,她见刘姥姥上厕所没回来,就担心她会不会顺着路走到怡红院去,绕不回来了?回来一看,果不其然,刘姥姥呼呼大睡,屋子里酒气薰薰,她赶紧推醒刘姥姥,并悄声叮嘱她不要声张,赶紧把床铺整理好,又往熏炉里添了几捧熏香,把她带出去,对所有人都没说是在宝玉房间里找到刘姥姥的,而是说刘姥姥吃醉酒在草地上睡着了。在这个章节,评书的脂砚斋一如既往地,对袭人的贤惠赞美有加,他提示大家,要是刘姥姥遇见的不是袭人,而是晴雯或别的小丫头,会怎么样呢?说不定就嚷嚷得众人皆知,刘姥姥和所有人都只落得个尴尬,以难堪收场。
晴雯是谁呢?她宝玉房里的另一个丫鬟。晴雯比袭人长得好,比袭人针线活更好,她伶牙俐齿,舌尖嘴利,是个个性极为鲜明的姑娘,不是袭人那种面上含笑隐忍的性格。
晴雯是八九岁的时候,被管家赖大的母亲买来的,从哪买的,没有交代,红楼梦中人物命运风起云涌,曹公却下笔平静,三言两语还说得似是而非,让你脑洞大开地浮想联翩,尤其书的后半部还丢了,简直是留了部悬疑小说给后世,累得我们一代一代的人费尽思量。譬如晴雯吧,书中说她自幼被管家赖大的娘买来,聪敏伶俐,行事灵敏,又不忘本,在贾母跟前很讨喜,对管家赖婆子也不忘本,所以赖婆子对她也蛮好的。这女孩父母来历全都没有,说是全都不记得了,然而,却又有一个表哥,也是无依无靠的。晴雯自己在贾府站稳脚跟后,就求着赖家的把表哥也买进贾府,在厨房里帮佣。你就看,曹公在这三言两语里,伏下了多少没说出来的隐情。一个小姑娘连父母来历全都不记得,却怎么会独独记得一个表哥呢?能记得表哥,自然也是能记得自家父母以及表哥的父母,自然也能记得起自己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吧?那么,是什么样的情形,让晴雯和她的表哥,失去了父母和家族依靠,流落在人口市场被变卖呢?这后头必然是有隐情的。但是,《红楼梦》里每个人物都有一本关于命运的辛酸之书,这些命运不外是天灾人祸,亲人离散,有大致的相似度,曹公干脆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