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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卷·第三章缓急

充足的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均匀的洒在院中,透过渔网般的枝杈,在整洁的碎石小路上拉出两道斜长的人影。

“缓不济急。”张君宝摇摇头,“季危你说的再好也是镜中花、水中月。当务之急,是立刻开展河道修缮,大河春汛将开,说不好就要溃口。”

“溃口倒不见得。子玉你也清楚,如今处处要用钱。官家下恩旨,免天下积欠田赋。章崇安那里便很难维持,须得太府这里周转应对。”

“‘四财神’的名号我也很敬服。”张君宝大喇喇的拱手,丝毫没有敬服的样子。

“子玉不必挖苦我。太府有钱,却也不能乱花,大部分钱没有落进口袋,便有了去处。我所能牵涉的数目,也极有限。官家与皇亲用度已经一减再减,身为财计之臣,我很是羞愧。剩下的钱,自然要用到极处,丝毫不得马虎。想来你也不会反对。”骆君安说的情真意切。

张君宝差点就点头信了。

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不客气的说道:“我反对也无大用。官家及太后节缩使费,自然是心怀社稷,相忍为国。但官家缩减,诸相公不缩减,又有何用?陶吴公买碧华琉璃镜,据说高一丈三尺,靡费四万贯;史陕公为了买一副冯九岭《九溪烟树图》,花了三万六千贯,这里面有多少是公帑,季危你不清楚吗?不说二位相公,便是季危你身上的这件貂皮披风,通体由貂皮缝制,少说也值两万贯。”张君宝痛苦的摇摇头,“十万贯,这十万贯纵然不能修大河,但总可以清理部分河道,给百姓留一条生路。”

“碧华琉璃镜和《九溪烟树图》并非吴、陕二公私有,子玉兄想左了。我这件披风只在家里穿穿,因为是从官质库买的,我也晓得穿出去太过招摇。”

“哦?可是皇家库藏?”

“嗯。官家体恤百姓,节缩宫用,但却不愿意宫人受苦,所以将部分皇家库藏发到官质库拍卖筹钱,我听说后心中有愧,就去买了下来。”

“你倒是有钱,两万贯便就花掉。可叹南城百姓一年忙到尾也见不到几十贯钱。”张君宝苦笑道。

骆君安脸色一红,随即恢复,说道:“也没花那么多。”

张君宝不在这事纠缠,继续讨要河工款:“京畿路是首要之地,河工不能再等,四五年不修缮河道,以前的老河工便就改行,将来修河势必事倍功半,靡费尤多。没多有少,你先拨来钱款,我在京畿路修修补补,把老河工养起来,带一带新河工。夏税到了你再给我全款,借着防秋汛我们可以修的多些,这样钱款物尽其用,你在官家那里也可无愧于心。”

听到张君宝的计划,骆君安也认为合理,险些答应下来。出于习惯的谨慎,还是让他多问了一句:“你打算花多少钱治河?”

“五百万贯,庶几足用。”张君宝自信的瞪大眼睛,伸出右手,张开手掌。

“子玉兄,我们有话说在明处,不必用进二退一的把戏。”骆君安并没有震惊或者呆滞之类的表情,相反十分从容,甚至眼神里有些失望——张君宝已经不是当年的张君宝了啊。

“我说的是实话。”张君宝毫不退让,从怀中取出厚厚的三份书札,郑重的交给骆君安,“季危,这是我做的详册,如何雇工,何时雇工,如何备料,花费几何,我已经算画明白,你看了便知道。我张子玉虽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也不屑做欺友诈亲的禽兽。”

骆君安接过书札,只看了每份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粗略一览,各种表、图、算式清楚明白,的确不是作伪的样子。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信你。但五百万贯却是强人所难。不怕子玉兄笑话,正月十五之后,我手里能动用的活钱还不到五百万贯。”

“某不是要为难季危,不必一次给齐。开春到春汛,只给五十万贯便好,这样京畿路修缮河道足够,若是做的顺遂,河南府和大名府也能修缮一部分。”

“办不到。”骆君安不想说太多,“子玉兄心怀百姓,我是很佩服的。只是我们要分清轻重缓急。于兄台而言,河工是第一等重要,刻不容缓。于愚弟而言,河工重要,但不是第一等。军费官俸、商贸税赋、舆情海事、诸侯外国哪一件都少不了用钱,也都疏忽不得。”

“你是宰执嘛,当然要考虑全局。我格局太小,让你费心了。”张君宝抱怨道。

“子玉兄怨气不小。”骆君安一笑置之,“且随愚弟这边走。”

说完,骆君安便走向院中那颗参天大树。张君宝没要到钱,只好不甘心的跟上。

骆君安指着眼前的大树,向张君宝说道:“这树夏天时的样子你是见过的,但冬日里你再来看,感觉如何?”

“秃枝败叶,徒然老大。”张君宝不客气的说道。

“不错。徒然老大。不止如此,你看看这树干,”骆君安上前指了指,“夏天时枝繁叶茂,树干上的这些虫洞、烂皮是没人留意的,但现在你是不是看的清清楚楚?”

张君宝反应过来骆君安要说什么,沉默不语。

“皇朝便好似这大树。”骆君安说道,“时节不称心,徒然老大,丛弊群现。但好歹可以维持。吴、陕二公主持新政,并不是说有什么回天妙术,能让大树冬日里枝繁叶茂,而是竭力维持生机,让它能等到春去夏来,再次枝繁叶茂,到时候除弊兴利才能见真章。若是冬日里便剜虫洞、剥烂皮,只怕还没做完,这大树便要倾颓。河工也是这样。”

“修是一定要修,就是现在没钱。”张君宝不服气的接话道。

“嗯,差不多如此。不过某所识之人,以子玉兄水利最佳,且足智多谋,善作发明。”

“嗯,可惜没钱,修不得寸堤。”张君宝打断了骆君安的恭维。

骆君安并不恼,只是笑道:“国朝故事,河工使费最多便是宣庙时,每年三百二十万贯至三百七十万贯不等。其次便是高庙时,那时要开通京广河道,许多运河水利同时动工,加上移民所费也不过每年三百万贯。”

张君宝明白骆君安说的是实情,没有否认。

“寻常的年景,河工使费不超过三百万贯,多在二百三十万贯到二百七十万贯之间。我们取中值,当作二百五十万贯。对吧?”

张君宝听后点了点头。

“你要的河工款是平常年景的两倍,不说某自己,其他政事堂诸公可能应得下?还是那三个字‘办不到’。”

张君宝听后眉头又拧了起来,还是沉默不语。

“既然你说河务紧急,某不能当耳旁风,我这里可以先给你十万贯。按你方才说的,先清理部分河道,为百姓留一条生路。”

“两回事。单纯清一部分河道,十万贯足用。”张君宝立刻反驳道,“但我要养那些老河工,十万贯根本不够,把他们集结起来,清完河道便就解散,这不是靡费公帑吗?往后水利修缮还要仰仗他们,倘若用完就解散,人心散了,再聚就难了。”

“那你说多少?”

“五十万贯……至少二十万贯,否则河工维持不住。”张君宝摇了摇头,“能修多少河道我会重新算画,到时补上详册。”

“哪用这么麻烦,这份详册就很好。”骆君安说道。

“不同的,不同的。五十万贯有五十万贯的做法,二十万贯有二十万贯的做法,那份详册做不得准了。”张君宝失望的说道。

“二十万贯,我这里也没有把握,但是十五万贯可以立即拨付。”骆君安看着张君宝瞪大眼睛,摸着鼻子说道。

“不行,十五万贯决计不可。”张君宝大为恼火,“与其坏事,还不如不做。十五万贯,我是决计不会召回老河工的,只好用新河工来修。偌大京畿河务,只肯拨十五万贯,骆寿阳你对得起百姓吗?”

廊下的小厮闻声探出半个身子往院中探看,远远瞧见骆君安的手势,立刻又缩了回去。

“张兄莫恼,且待我说完。开春至春汛,我拨你十五万贯,名目是防春汛备堤岸。另有京畿良善士绅,往年多有报效朝廷的,我为你引荐。大言不惭的说一句,五万贯起,能拿多少,全看张兄的本领。”

眼看张君宝被安抚住,骆君安又自信的说道:“总拨款二百万贯,这是我能应承的极限了。究竟有多少,还要看今年的夏税和海贸风险。”

“海贸风险?南海有事了?”张君宝敏锐的问道。

“何止南海。”骆君安自嘲道,“皇朝南北都将有事,今年的海贸进项,未必稳妥。这也是我不敢应承你太多河工款的原因。”

“行吧。二百万贯,聊胜于无。京畿和西京、北京足够修缮了,但是上游诸县,尤其是河东与陕西沿河诸县就力所不及。”

“循序渐进,自当有轻重缓急。”骆君安算是默认了张君宝的方案,“南北变故,四月前必定明朗,所以第二笔三十万贯,我在四月初拨给屯田司,名目嘛,就是屯田水利疏浚,算在屯田司那里,还是你们水部司来用。”

“太少,至少五十万贯。”张君宝习惯性的加价。

“行。”

张君宝没料到骆君安竟然答应了,以为听错了。

“那就到四月时再拨五十万贯。”骆君安看出了张君宝的惊讶,“反正一***二百万贯,彼此方便最好。”

“有理,有理。”

“夏税一到,我就解一百二十万贯给水部司,便算是防秋汛。最后一笔,腊月前拨到,算在工部驿传司那里,名目便是疏浚进京河道,***计十五万贯,还是你来用。如何?”

“直接拨给水部司的只有一百三十五万贯……”

“你有纪右丞这样的妹夫,这种小事有何可虑?”骆君安不以为意的说道。

“行吧。最好是能拨款时说明由水部司协理。”张君宝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要不要写上‘须由水部司郎中张君宝专办’啊?”骆君安没好气的说道,“放宽心。你是要为百姓谋福祉,又不是图取私利,哪个也不会为难你。”

“哎。但愿今年风调雨顺,物富人丰。”

“好宏愿。若真如此,明年的日子便好过了。”骆君安说道,“要是今年南海没有大变,明年我敢拨给你三百万贯。”

“那你就真是‘财神爷’了。天下百姓都要记住你的恩德。”张君宝笑道。

“百姓记不记得无关紧要,我只求给钱之后,你我还能常来常往。不要让孔方兄隔膜同门之谊。”

“贤弟教训的是。”张君宝点点头转移话题,“南海出了什么事?”

“少年郎,胆量足。岐国长安侯长子狄文泰出兵讨伐赫宰麦国。”

“远涉万里,兵法上并非上策。”

“何止。”骆君安说道,“赫宰麦国都城在天方,已经够远了。狄文泰这次出兵却是更远的昆仑洲。”

“金洲同盟怕是要出事。”

“不错。这正是可虑之处。周、邺忍了赫宰麦这么久都没动手,狄文泰却不远万里,火中取栗。着实让人吃惊。”

“雍、曹呢?麻逸诸国一直想染指昆仑洲。”

“这就不得而知。只是听说雍国与西夷大国在东洲有战事未靖,不知真假。曹国在东洲也有叛乱未平。若是真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万幸,万幸。”张君宝心有戚戚的说道——要是南海打起仗来,什么河工就都顾不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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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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