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8年10月，母亲终于不敌肺癌的折磨，离开了人间。
母亲病逝两个月后，父亲把陈姨带到了我和弟弟面前，说要和陈姨结婚。
陈姨曾经在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家里做保姆，比我父亲小十八岁，没有退休金，丈夫已病逝，留下一个念初中的女儿。
而母亲生前，是颇有声誉的中学老师，和父亲是亲朋眼中羡慕的恩爱夫妻，即使母亲在病塌上，父亲也是不离不弃，哪里想到父亲会在母亲病逝后快速地另结新欢，那么他和母亲多年来的恩爱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吗？
还有，父亲是商人，平时也比较节俭，手头攒下一些钱，我和弟弟都认为陈姨看中的是他的钱，那么他就算再婚，也应该找一个身家背景清爽一些的女人，免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出钱出力地照顾和抚养陈姨的孩子。
于是，我和弟弟都无法接受父亲的再婚，希望父亲能缓上一年，慢慢了解陈姨了，再考虑再婚的事情。
父亲却对我和弟弟说：“陈姨为人不错，也很勤快，很适合我，你们不要管我，我心中有数！”
父亲执意和陈姨再婚了。
弟弟气得不行，不愿意再去探望父亲。
我也很生气，冷静后又想：我和弟弟平时很忙，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陪陪父亲，父亲有一个伴陪着和照顾他，未尝是坏事。
但我的心结还是很重，认为父亲对母亲太薄情了，所以，父亲再婚后，我也不怎么去探望父亲了，只是偶尔打一通电话问候一下，对父亲的感情骤然疏远。
02
父亲再婚的两个月后，就是2009年元旦。
元旦那天，我想已经是新年了，也有一段时间没看望父亲了，于是提了一些礼物去看望父亲。
父亲正在厨房炒菜，很高兴，要留我吃饭。
但我很不高兴，因为母亲生前，父亲极少下厨。然后，我听见陈姨给她的姐妹们打电话时，显摆父亲给她买的新年礼物是一只价值五千多元的玉手镯，我更加不淡定了！——母亲生前，父亲从来没有送过母亲如此价格的礼物，母亲也不允许父亲这样消费，而陈姨何德能，竟然让我父亲付出这些？
新年第一天，我不想吵架，也不想再看陈姨貌似热情的样子，稍微坐了坐就走了。
我回到家，一肚子闷气，直到晚上大约八时，我陪着女儿看动画片，情绪才缓和，却突然接到陈姨的电话，说父亲在洗澡时摔了一跤后昏迷不醒，正在医院抢救。
我一听，也顾不上积怨了，赶紧和丈夫带着女儿赶去医院。
到了医院，父亲已从抢救室出来，躺在病床上，能认出我，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医生说父亲摔得很严重，有可能会偏瘫。
我急了，追问陈姨到底怎么回事？
陈姨语速极快地重复了一次父亲出事的过程，眼神游移。陈姨的女儿则埋头不语。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赶紧联合丈夫，向陈姨厉声追问父亲摔跤的真相。
陈姨这才略带哭腔地说：“我女儿和你爸有一点争执，跑出家时，你爸追到楼梯口，我女儿急了，推了你爸一把，你爸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我听着陈姨一口一个“你爸”，气得直颤抖，要不是我丈夫拦着，我会发飚打人！
没曾想，陈姨的女儿突然又补了一刀：“我没有错！是你爸年纪大了站不稳摔下去的！你们不能怪我……”
我再也无法容忍，推开丈夫，冲向陈姨的女儿，但陈姨已抢先左右开弓朝女儿扇了两巴掌，嘴里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向姐姐道歉！”
陈姨的女儿“哇”地大哭，没有道歉转身就跑了。
陈姨也没有去追女儿，对我说：“请你原谅小孩子不懂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爸的，你放心！”
我的愤怒仍未平息，也极度不相信陈姨的承诺，狠狠地大骂了她一顿，骂她管教不好自已的孩子，骂她就是贪图我父亲的房子和钱才愿意和一个大自已近二十岁的老人结婚……
我把能想到的辱骂话都放飞出来了，直到我看见丈夫目瞪口呆的眼神，才停止对陈姨的辱骂。
陈姨垂首沉默，没有反驳一句话，却不停地抹泪。
那一刻，我突然也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保佑父亲千万不要偏瘫，否则父亲的再婚真是太堵心了！
03
然而，如医生所言，父亲真的偏瘫了。
后来，弟弟得知情况，仍然拒绝探望父亲，说这是父亲自作自受。
而我到底放不下父亲，也担心陈姨和她女儿对父亲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只好按下对父亲的怨念，隔三差五就去探望父亲。
陈姨的女儿，自从我父亲出事后，选择了住校。我不知道原因，但我也不想追问，还巴不得这孩子离我父亲远一些。
所以，每次我到父亲家的时候，只看见陈姨和父亲。
陈姨总是看起来很忙，一边收拾家务一边照顾父亲。看上去，父亲的衣服洁净，精神也不错，房子窗明几净。
一次，陈姨还当着我的面，用手给大便硬结的父亲抠大便，然后又给父亲按摩四肢，表现的坦然耐心没有一丝厌恶。
我曾经怀疑这是陈姨知道我要来，故意在我面前做出的假象。于是，我有两次突然换了日子来探望父亲，却是我之前看见的一样。
我以为父亲至少会在床上躺上一年，但是半年后，父亲可以说话了，也能下床走几步。
一天，我去探望父亲，依旧对陈姨冷脸，父亲突然对我说：“我能这么快好起来，都是你陈姨精心照顾的功劳。虽然她女儿不太争气，但她为人很善良的，你不要对她有成见……”
善良？要不是我和丈夫逼着陈姨说出父亲摔倒的真相，要不是我隔三差五来探望父亲，谁知道她会“善良”到什么程度呢？
我不愿意听父亲唠叨点赞陈姨，对父亲的怨念依然长存心底，也不想和他争辩，他那么固执已见，争辩也只是消耗我的情绪和时间。
于是我不置可否地冷笑，摆手起身离去，却隐约听到身后的一声叹息。
后来，父亲没有再提这个话题，我也不想再讨论。
我想：他自已选的路，他自已觉得好就好吧，没必要把我母亲和陈姨相比。
04
父亲经过这一劫，虽然后来能行走和自理一些生活事宜，身体却大不如前，接下来的十年，又陆续生了三场大病，进出医院多次，也渐渐出现脑衰弱综合征。
2018年12月25日，父亲再次生病住院。这一次，医生说父亲有可能撑不下去了。
这是父亲第四次大病，除了脑萎缩严重，还和母亲一样被查出患有肺癌。
陈姨却一直陪在父亲身边，我也没有听过她对父亲有一句怨言。
老实说，我和弟弟都很惊讶和疑惑陈姨的坚守。
一天，弟弟对我说：“姐，她肯定是为了得到我爸的房子和遗产，才故意在人前对我爸好的。我爸的房子和遗产，咱俩都有份的，咱俩千万要小心看着，到时不要让她独吞了。”
弟弟和母亲的感情很好，但和父亲一样的性格，认准一件事情就执念很深。这十年，他真的没有去探望过父亲一次。
我叹息，沉默点头。
是呵，我和弟弟都不是圣人，而当一个人对亲情失去信赖时，也许除了财产利益，再也没有什么想抓住的了。
然而，弟弟说完这话不到一周，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医生通知我说可能撑不了两天了，让我准备后事。
终于，弟弟在我的劝说下，随我去了医院。
陈姨不在病房，父亲的病友说她去洗父亲的尿壶了。
父亲看起来精神不错，亲自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大信封给我，说这是他已经公证过的遗嘱，房子留给陈姨，治病后剩下的30万元，陈姨、我和弟弟各分10万。
父亲缓慢地说：“你俩都有房子和固定工作，生活各方面也都不错。但陈姨没有房子，女儿嫁人后她就一个人了，我走后她有一个地方遮头，我走的也放心。你俩千万不要和她争房子。里面还有一封信，是我花了几天写完的。自从我和陈姨在一起后，你们都不愿意听我的话了，也不愿意见我。这次住院，我知道自已撑不下去了，想了很久，还是要把一些想说的话用笔写下来吧，恳求你俩看看吧。”
弟弟一听，满脸黑线地望着我，又朝陈姨狠狠地瞪了一眼，正想说什么，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意识他先别急着发脾气。
我从大信封里抽出那封信，埋头阅读，然后，流了泪。
弟弟很惊讶，接过信，看着看着一屁股瘫坐在父亲病床边的椅子上，不吭声。
这时，陈姨拎着父亲的尿壶进来，向我和弟弟友好地笑着打招呼。
我抹了泪，冲她笑了笑。她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我的心一酸，没再说什么。
05
当晚，也就是2018年12月25日，父亲走了。
父亲走时在深夜，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陈姨。等我和弟弟接到护士消息赶到时，陈姨在抢救室里。医生说，当他宣布父亲死亡时，陈姨突然就一头载倒在地上了。
一周后，陈姨出院，父亲的葬礼已经结束了。
我去接陈姨出院，和她一起回到父亲的房子，把房产证给她看，告诉她，父亲留了这房子给她，这房子属于她了，我和弟弟都不会和她抢。
陈姨哭了，说：“你爸爸真的是好人，好人……我老公生病时，你妈就住在他的隔壁病房。
那时候，虽然你们给你妈请了护工，但是你爸担心护工做得不好，有时自已也会亲自为你妈端屎端尿，我看了就很感动……
那时候，我老公患得是白血病，医保不高，有些药医保也报销不了，我就在医院附近一边打点零工一边照顾他，为了省钱给我老公治病，我经常不吃早餐和午餐，只吃晚餐。
后来，你爸听别的病友提起我经常不吃早餐和午餐的事后，特意来找我，塞给我两千元，让我好好吃饭，也有力气和精神照顾我老公……
后来，我老公觉得自已始终是个死，不想再拖累我和女儿，自杀了……我老公死后，我去做保姆，没想到做保姆的那家主人是你爸的朋友……
一天，你爸去那家做客，认出我，然后我知道你妈也病逝了，我就想你爸这样好的男人，我得抓住了……
我是真心实意打算和你爸一辈子的，哪想到他也病了……
现在房价这么高，这房子值钱，还是给你和你弟吧，我只要那十万元养老就行了……”
我也哭了。
是的，父亲在那封信里也说了这一切。父亲最后一句话写的是：“她女儿对她再婚有意见，所以不怎么接受我。不知道我走后，她女儿会不会接受她。但不管怎么样，爸爸都希望你和弟弟不要和她抢房子，她照顾了我这么久，我也应该给她一点安全感了！”
我对陈姨说：“这是我爸的决定，你就接受吧！我和弟弟也没有意见！还有，以后，不管您女儿是否给您养老，我都给您养老！”
陈姨哭得更大声，却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
今年春节，也就是2019年春节，我接陈姨和她女儿到我家过年。
弟弟也来了，恭敬地喊了声：“陈姨”。坚持在厨房里忙碌的陈姨，乐呵呵地应了。而陈姨的女儿坐在电视前，埋头玩手机，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着这一切，不由想，十年不算长，但对一个人的生命就是沧海桑田。而人世间，需要有多少的缘和互助互爱，才能让旁观者成全和理解这十年来的夕阳之缘？
也许再过十年，陈姨的女儿经历过社会的人事打磨后，会懂得一些人事道理，会像我和弟弟一样，渐渐接受自已母亲的再婚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