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云,是在一场瓢泼大雨之后。
那是在湘北的某个小村庄,大人们一个个散落在远方的田地里,抢救刚被浇透的棉花。
只有小黑跟着我四处徜徉,被水洗过的世界,又白又亮。
五岁的我被小道边上一处闪着光的坑洞吸引,里面有一团白色的棉花糖,那是我唯一吃过的零食,味道令我终生难忘。
我很想伸手去拿,但是我却在里面看到了蓝色的天空,一群燕子迅速的从棉花糖下方掠过,这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不敢动。
如果我从这个坑洞里跳下去,会落在棉花糖上,还是会跌入无边无际的蓝天里呢?
当我从思绪中走出来时,棉花糖不见了,只是一片蓝。我急了,赶紧凑过去仔细寻找,于是我看到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她的鼻子上糊满了泥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额上。
这张脸是那么熟悉,我眨眼,她也眨眼。突然,里面又冒出一只狗头!那不就是小黑吗?
我看看身边的它,又看看这个神奇魔法坑里的它,顿时明白了,这里面有另一个世界!凡是我们这个世界里有的,那里面也有。
我又抬头看看天上:
“瞧,棉花糖又出现了,与魔法坑里的一模一样!”我对小黑大叫道!
“傻瓜!这是云好不好!”身后传来毛头哥哥的声音。
从此以后,我便喜欢上了云。
我没有玩伴,也不用上学,爸爸妈妈给我安排的任务是照看两岁的妹妹,所以不能走太远。世界仿佛是一块被凝固的奶酪,虽然一成不变,但我知道它是香的。
云知道我的无聊,每天都像变魔法一样逗我玩儿,特别是在夏天。
有时候,它披着彩霞而来,像传说中的凤凰一样在空中展翅;有时候它又去当太阳的红盖头,绝不肯让光芒露脸。
反正,它总是给我一个不一样的世界,这让我的每一天都有了不同。从夏天看到秋天,我从未见过同一片云彩。
后来我们搬家了。
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我第一次看到了火烧云。那一团团,一朵朵的火焰,缠缠绵绵,漫无边际。
这样的云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样的美足以抵消我所有的不安。只要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永远都有这样的精彩等着我,生活便有了追寻。
我上学了。一个喜欢看云的孩子,是无法融入集体的。
在机敏伶俐的同学面前,我就像一个呆子。他们好像生来就知道要准时到校,怎样把作业写好,说一些乖巧的话让老师同学称赞。
而我呢?在翻过小山坡走去学校的路上,我时常忘了目标。一边看云,一边扯着狗尾巴草。
等到了教室门口,老师唬着脸让我站在外面。连续一个月,我也没搞明白自己为啥不能进教室。不过没关系,我看看云,咬咬指甲,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某一天,同学对我指指点点:这就是天天迟到的那个呆子。
啊,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迟到。
“喂!你为什么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同桌说完,朝我吐了一口唾沫。
我本想说,我从未见过一朵一模一样的云。但是我吓得瑟瑟发抖。
想起有一天,我见到一朵爱心形状的云后,惊喜得叫一位五年级的大哥哥:“快看!爱心云!”
他白了我一眼,跟身边的同伴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原来人是需要一样的。我不能再看云了,只需要安全一点就好。
我终于从懵懂未知的世界苏醒,很快,我就有自己的小伙伴啦!
那是第一个与我拜了土地公婆的朋友,也是第一个能与我一起分享云的伙伴。
可惜呀,不到一年,她便随父母去了深圳。临出发前,我跟她约好,看到像狗的云朵就意味着你想我,看到像老鼠的云朵就意味着我想你。
我们虽然相隔万里,但可以对着同一朵云,互相问好,就像见到对方一样。
后来,我便经常爬山观望,结果我发现几乎每一朵云都长得像狗又像老鼠。这让我兴奋不已。
每次寒暑两假她都会回来,但她嘴里的复读机与小霸王就像云一样遥不可及。而我也只有云分享给她。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在湖南和深圳,我们能仰望同一片星空,却看不到同一朵云。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啊。
我们就这样散了。
整个年少时期,我家搬了六次。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失联几个朋友。每到一个新地方,我就要物色新的朋友。
我唱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却没有一段友谊能地久天长。
我祈求的安全感似乎永远无法到来了。后来,我不再交朋友啦,如果总有一天会分开,那又何必开始呢。
当我长大,我又回到了独来独往的时候,云成了我画里面最忠实的老友。
我更爱看云了。
年少的时候,总认为是它耽误了我。然而云只是聚了又散,一遍一遍。
有时候它们热热闹闹的,非常精彩;有时候又孤单得自娱自乐;有时候它们触手可及,有时候又高不可攀。我认为它在给我指引,然而它只是认真的成为它自己。
人生啊,多么像云,像云一样无常。一个抗拒无常的人,云不会出现在他的心里。
就像那年我见过的棉花糖一样,当它不经意的路过,惊喜也好,讶异也罢,你得接受它转瞬间就成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