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到了,请全体乘客下车!”世界上最快的列车徐徐驶进广岛车站,车停以后,一位身着日本火车站站长服色的男子喊道。他喊话的内容,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他说的话我听不懂,一来他是用日语喊话的,二来是因为我嗓子哽咽,万千愁绪涌上心头,一位日本铁路官员说些什么与我毫不相干。在这块土地上,我迈出的每一步,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对我来说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远非以往任何旅行任何采访任务的经历可比——我不就是正站在犯罪现场吗?但日本人看起来可没有我这样多愁善感。从车站外的人行道上看去,一切似乎都和其他日本城市大同小异。身着和服者与西装革履者擦肩而过;彼此交谈的人一脸严肃,仿佛浑然忘却身周路人的存在,他们不停点头,反复欠身鞠躬,互相寒暄客套以示尊重与谢意:“太谢谢您了”。还有的人用挂在食品杂货店和烟草店门面外的小巧红色电话通话。出租车司机一看到旅客就砰的一声打开车门,“哈伊,哈伊”地打着招呼。“哈伊”或者说听起来很像“哈伊”的单词,意思是“是”。“您能载我去市政厅吗?”他看着后视镜冲我咧嘴一笑,忙不迭地说:“哈伊,哈伊!”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行驶在广岛狭窄的街道上,这座饱受创伤的城市的高楼大厦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随着司机一再猛打方向盘,我们也不停地东倒西歪。我开始觉得这路程有点长了,也就在这时候,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去找警察问路。广岛的出租车司机和东京的一样,一般都对自己的城市所知甚少,但为了能在外人(译者注:foreigner切不可简单理解为“外国人”,该词同样有“外地人”、“外乡人”的含义)面前保住面子,是不会自认无知的,乘客想去哪里他们都会来者不拒,才不管找到目的地要花多少时间呢。还好这段小插曲总算告一段落,我也到了建筑宏伟的市政厅前。接待人员给我深深鞠了一躬,我把市长寄来的回复我采访请求的请柬拿给他看,接待人员长吁了一口气,听起来荡气回肠的。他用英语告诉我说:“先生,那不是在市政厅。市长邀请您今晚与其他外国朋友一起在水上餐厅共进晚餐。您看,就是在这里。”他在请柬背面为我勾画出了简略的位置图。多亏了这张图,我找到了能直接把我载到运河堤岸的出租车司机。河边停泊着一条大船,船上的顶棚看上去很像日式房屋的房顶。现在土地价格太过昂贵,日本人就在船上搭建传统住房。小巧的日本旧式房屋飘荡在米黄色的混凝土摩天大厦之间,这种景致极为别致,它是和服与迷你裙无休止斗争的一个缩影。在餐厅门口,一位身穿传统服装、妆容精致犹如瓷娃娃一般的美丽妇女要我脱下鞋子,我照办了,然后就进入水上小屋的一间低矮房间里。我小心翼翼地走在软软的榻榻米地垫上,一想到要这样穿着袜子去面见广岛市长,尴尬之意顿生。市长是一位瘦高的男人,眼神忧郁,表情严肃。不知怎么的,在火车站时的那种奇怪情感又涌上心头,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情景,成千上万的人在一瞬间失去生命,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苟延残喘,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而我现在就在爆炸现场。介绍过后,我发现到场的多数人都是日本人,要想向他们打听我们聚集到这里的原因并非易事。少数的几个美国人和德国人看上去像我一样局促不安。“先生们,”市长说道,“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对诸位前来广岛表示欢迎。”大家都深鞠一躬,西方人也不例外;在日本呆上三天以后,他们的脊柱变得分外柔韧灵活。“先生们,在广岛这里招待各位,是我的莫大荣幸。”新一轮鞠躬又开始了。随着“广岛”一词的一再重复出现,人们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市长继续说道:“正如诸位所知,广岛是一座人所共知的城市。”大家都喃喃自语地说:“是的,没错,当然是这样。”每个人都越来越忐忑。“很少有别的城市能博得如此的声誉,我很骄傲,也很高兴能有机会对诸位前来广岛表示欢迎。欢迎你们来到广岛,这座城市之所以举世闻名,是因为它的——牡蛎。”正当我准备鞠躬表示赞同时,最后这几个字突然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让我脱离空悲切的思绪重回现实。“广岛——牡蛎?那么原子弹、苦难和最惨无人道的人类暴行呢?”市长继续致辞,大谈特谈起日本南部的海鲜来并赞不绝口,我小心翼翼地退后,向房间的另一端走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自顾自地交谈着,没有怎么理会市长的发言。“你看起来很困惑呀。”一位戴着大大眼镜的小个子日本男人对我说道。“嗯,老实说吧,我可没成想会在这里谈什么牡蛎。我以为广岛仍然能感受到原子弹爆炸灾难的震荡余波呢。”“没人谈这件事了,也没有谁想谈;那些在这里出生的人或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更是如此。”“您也这么想吗?”“那时候我在这里,但不是在城中心。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差不多已经步入暮年了。在这座牡蛎之城有两派意见,一派想要保存原子弹爆炸的痕迹,另一派则想抹平一切,甚至就连竖立在弹着点的纪念碑也想毁掉;他们还想拆除原子弹爆炸资料馆。”“他们为什么想那么做?”“因为这件事伤害了每个人,因为时间在流逝,这就是原因。如果你想写这座城市,那么就算这座城市的很多人的身心还留着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痕,也请你不要忘记写上这么一句:这是日本最快乐的城市。”小个子日本男人微微一笑,厚厚的镜片下,他的眼睛几乎合成了一道线。这座医院和其他医院一样,到处充溢着福尔马林和乙醚的味道。长长的走廊里,担架和轮椅沿着墙壁一字排开,护士们端着镀镍医疗器械往来穿行,任何健康的参访者见此情景都会感到脊背发凉。所谓的原子辐射病区设在三楼,这里有17张病床。“我靠打鱼为生。我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超过二十年。”一位穿着日式宽松裤的老人说。“您哪里不舒服?”“内伤。原子弹爆炸时我就在广岛,我看到了火球;但我脸上身上都没有烧伤,我跑遍整座城市寻找失踪的亲朋好友,我原以为不知什么原因让我逃过了这一劫,但随后我的头发开始脱落,肚子里开始积水,并且感到恶心。也就是打那时候起,他们就开始不断对我进行诊治。”站在我身边的医生向我解释了老人的事情并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道:“我们这里还有几位患者,全靠不间断的治疗才得以维持生命;还有一些人去世了,要么是因为伤重,要么是自杀。”“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活在这座城市是一种耻辱。如果你身上有任何看得见的原子弹爆炸灼伤疤痕,那些没有疤痕的人就会歧视你的子女;没有谁会娶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的女儿或侄女外甥女为妻。大家都怕辐射可能导致的基因病变。”老渔夫凝视着我,饶有趣味却又不失礼貌。悬挂在患者头上的,是一个大球,大球由许多亮丽彩纸叠成的小鸟组成。我问道:“那是什么?”“那是我的幸运鸟。我从死亡的魔掌里逃脱出来,多活一天就是多受一天的罪;这种痛苦每增一分,就意味着我脱离苦海的日子又近了一天。我每天都会叠一只这样的小鸟,再把它加到大球上去。就这样,我看着它们,暗自庆幸病痛给我带来的好运。这是因为,多亏了这病痛,才使我有机会磨练自己的意志(译者注:character也有“勇气、毅力”的含义)。”再一次地,我走了出来。站在外面,我把小笔记本撕得粉碎。那笔记本上面写有我事先准备好的问题,原本是要在采访原子辐射病房患者时提问的,其中有这么一个问题:您当真认为广岛是日本最具活力的城市吗?我从未曾问过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就在每个人的眼里,我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