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隐匿山后的时候,在乡间的土路上,慢慢行驶着一辆很旧的卡车。车上拉着稻乡特产——无公害绿色大米。在这秋收的日子,城市青年小迪,偷开单位的破车,来乡下偷运。当然,大米不是偷的,是买的,比城市里卖的大米纯正、新鲜且便宜。
00晚上路卡少,截米卡子(这阶段,国家不允许乡下私自交易大米)的人都离岗而去。这个时候,大概都在“两气”齐全的楼房里看电视、睡觉,或者进舞厅,干点别的什么,谁知道呢?
00现在的事情真怪,在农村工作的干部,家大都安在城市,早晚上下班都坐通勤车。怪的事情太多。比如,面前的大树下,这个时候,看不太真切了,好像有一条狗,坐在树下的路边,静静地等着,等待什么的降临。像条又聋又瞎的老狗,汽车近了,声音以及不咋亮的灯光过来,它没啥反应,仍等待着,不动。
00城市青年小迪的车过来了,小迪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那条老狗了,一个念头立刻在他脑海里闪现,狗肉的香气像黑暗的天空下那一层薄薄的雾,弥漫开来。小迪是多么高兴啊,这一条没人经管的老狗,它是跑不掉了。真是老天开眼,半路上给小迪送条老狗,老狗是活的,它在动,但是,小迪下了决心要带它回城。这个时候,乡村人大都坐在六十度的灯泡下吃饭,或看电视。小迪看见这个村子万家灯火,电视画面在某家窗子上闪闪烁烁,他感觉到了家的亲切与温暖。但他不能把车开快,车灯坏了一个,另一个也不够健康,红丝丝的,不很明亮。好在乡间土路的夜晚,没几辆车驶过。
00小迪把车开过大树下静静地坐着的那条狗了。看来真是条老狗,行动迟缓。车一来,它是应该为避免丧命而逃跑的。它没跑,但有些动作,大概正想站起,想走了。这条老狗,它不可能跑了,小迪暗自高兴。他知道,这肯定是条不能看门护院的老狗了。主人不在意的一条老狗,它在夜晚,独自静坐于马路边,回忆曾经有过的辉煌的青年时代。也许它没有辉煌过,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从自由自在到处乱跑的年代走来。那时候主人不用故意喂它们,刷锅水是最好的饮料,人们啃剩的骨头,是一年之中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它们自由自在地跳进邻居家以及自家的猪圈、鸡舍觅食。它们把猪食槽鸡食盆舔食得比主人刷洗的饭碗还要干净、光滑。
00后来就是禁止养狗了,它的同伴们都惨遭杀害。打狗队的人真狠,一棒子就把活蹦乱跳的狗打晕了,他们拔出刀割下狗的四蹄,狗血四处流散,血腥气弥漫整个村子,而他们早已扬长而去。没有四蹄的四腿,流了两滩血之后,狗又苏醒了。瞪着两眼哀鸣,流着血的四腿,试了几试,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于是,只有痛苦的哀鸣和无奈的眼泪。这些场景它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时,它的主人很精明,它也善解人意。主人把它领到茂盛的菜地沟,一拍它的脑袋,说,趴下,别出声,打狗队的来了。它就知道大祸临头了。此前,它跟主人看过好几场这样明目张胆的凶杀了。它明白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管闲事了。它老老实实地趴着一动不动,它听到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和吵吵闹闹的说话声近了。它本能地想扑上去,杀杀他们的威风。可是,它看见那个虎口一样的狗夹子和沾满了同类鲜血的打狗棒,浑身一哆嗦,就跳不起来了,也叫不出声了。
00它捡了一条狗命,后来就被主人拴上铁链子,也有了一日三餐的饱食。然而它还是很怀恋从前窜东家跑西门,在田野上撒欢、与伙伴们玩耍、自由自在恋爱的时光。那时某天没打着食也饿,但精神头足,看谁不顺眼便下口一咬,以解心头之恨。它还和同村的大黄为争小白大干了两天两夜,它的耳朵被大黄咬出血了。但是最终大黄败了,小白乖乖地跟了它,它们旁若无人地在山岭上恩爱。后来,小白给它生了三男二女,都是壮实、可爱很抢手的小家伙。据说,它的三男二女,在那次打狗运动中,丧生二男一女。另一男被早一步卖到了外地,一女偷跑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是当了野狗,还是被哪个好心人收养了。
00它守望着这个村庄,多少年了。这村庄只多些瓦房,一些不认识的后生,一些操外地口音来做买卖的人。道路加宽了,加高了,一些高大的盘根错节的老树被伐了,又栽上矮桩的中看不中用的花草树木。那些它熟识的人有了白发,行动迟缓,如它。昨天,它的年轻一代的主人又吵架了。女主人说,都老了,光能吃饭啥用没有,整天病歪歪的让人闹心。它知道了,它不会再被买去看门护院的,归宿在哪儿呢?
00它想着,双爪触地,它是要站起来,往哪去呢?正犹豫时,刚刚过去的那辆车又倒回来了。没有声音,悄悄地,悄悄地倒回来……它伸手拽树,其实它还是想站起来。小迪的车倒得很慢,小迪想如果它跑掉了就算它命大。但它没有跑,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被小迪的车碾在轮下的。它好像叹了一口气?慌乱中的小迪实在没听真切。它终于没能站起来,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好像是没有多少痛苦的,一刹那就过去了。去追曾经被割去四蹄的伙伴儿。
00小迪没想到弄死一条乡村的老狗会这么省劲,悄没声的,这条老狗就属于他的了。城市青年小迪一阵欢呼,当然是在心里的。小迪几乎闻到狗肉的香味了。他瞅瞅四周,静极了,没有车来,不见人影,听不见狗吠,一切都在静静的等待中。等待小迪下车,把那条迟暮的老狗弄上车,拉到城里,剥皮、烀狗、吃肉,壮阳补肾。小迪欢快地想着。他是那么爱吃狗肉,城里那家挂了一个幌的狗肉馆掏去他多少工资呀,他无法计算了。今日,小迪终于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狗,可以不必付钱,亲朋好友一聚,那么大的个儿,足有七、八十斤吧。
00城市青年小迪,把车往前开了开停住,没有熄火,车还在轰鸣,小迪满怀信心又忐忑不安地向狗走来。他蹲下身子,在黑暗中伸手触摸,却没有毛茸茸的感觉。小迪又伸手触了触,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冬天里的冷,透彻骨髓。小迪摸到了衣服一样的东西,还有扣钮、手、鼻子,还有……一种极度恐惧在他心中升腾。小迪脊背发凉,双腿发软,浑身哆嗦不止。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极快地跳上车,动作比心跳还快,摘下车里的电筒照看。城市青年小迪,看到一位穿着很破的老人,睡了一样躺在那儿,神情很安祥,一点也没有受苦的样子。小迪的头“嗡”地一下涨大了,满眼都是雾一样的水。小迪看看前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来。真的没有时间犹豫了,小迪哆哆嗦嗦上了车,挂上档,加大油门,车子忽地一下窜出老远,车剧烈颠簸,醉汉一样跌跌撞撞。车上载着便宜的优质大米,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袭要吃不花钱的狗肉的念头,在乡间土路上颠簸……
00城市青年小迪把车开回家,全身衣服已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小迪没有参加卸大米的行列,一头栽在床上呼吸。家人知道他累了,开了大半夜一个灯的破车,在乡路上颠簸,实在太累了,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吧。邻居们欢快地抬着便宜的大米,说着感激的话,床上的小迪全听见了,此刻他对“安安静静”这个词很敏感,安静的下面隐藏着死亡的气息,小迪的心一揪揪地痛。小迪躺着,不知自己是在做恶梦,还是现实就是如此。卸完大米,家人摇醒小迪,让他先把车送到单位回来再睡。小迪实在无力起身了,也不顾第二天单位的惩罚了,就穿着汗湿的衣服呼呼大睡。
00从此后,城市青年小迪再也没有摸过方向盘,再也没上狗肉馆。甚至,小迪上街,一看见“狗肉馆”的牌子,心就剧烈抽痛,身体僵在那儿,挪不了步。狗肉馆的老板见他痴痴地看着门牌子,并不进门,猜他是馋狗肉了,可能兜里一时没钱,便热情地招呼小迪,唉,咋不见你来吃狗肉了?我新近又弄了条大狼狗。老板比划着,这么大,足有七、八十斤重,那个头儿,肥呀。老板看见小迪的脸由白变红,继而变紫。小迪双眼直盯盯地仇视着他,怒气冲冲地说,那是人!那不是狗,你没看出来吗?你!老板以为小迪在说笑话,但看小迪的神情很严肃,老板笑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小迪见老板还在笑着,上去一把揪住老板的衣领子,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说,你他妈的还笑!那是人!
00小迪总是在傍晚时,面对那个乡村的方向,自言自语,我怀念那条狗。大家以为他是狗肉吃多了,变得对狗有些痴迷,或者相反,被狗搞魔症了。也不去追问,但都知道,自从拉回那些便宜的大米之后,小迪就再也不是从前的城市青年小迪了,渐渐的,小迪在家人不知不觉中变得老态龙钟。
00小迪成了老迪,老迪得了老年痴呆症、健忘症,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时甚至连家人都不认识。但是,老迪总会不间断地重复一系列动作。每天傍晚,他都晃晃悠悠来到街上的老柳树下,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双膝,呆呆的,像陷入某种回忆。然而,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便没有人再关注他以下的动作:老迪呆坐一会儿,双手触地,抬了抬屁股,伸手去抓垂在眼前的柳树枝,刚刚要站起来,却又坐下去。老迪经常在傍晚时,到老柳树下重复这一系列动作,经常得儿女们来喊他回家。然而,每每叫他回家时,老迪都恐惧地缩着身子喊,我不去,别把我送到狗肉馆呀!我不去。那充满恐惧的老年之声让人听了心里颤颤的。熟知老迪一生由对狗肉痴迷到惧怕的演变过程的人,都引以为戒:吃狗肉别太痴迷太多啊,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