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文 汪天艾/译
为什么鸽子在破晓时分哭泣?
因为有天晩上,一只公鸽子和一只母鸽子去舞会跳舞。在一场打斗中公鸽子被杀死了,有人想害他。舞会美轮美奂,母鸽子不想停止享受,她说:“今晚我要唱歌,明天早上我会哭泣。”于是,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头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马莱娜·阿吉拉尔给我讲她祖母讲给她听的故事。她的祖母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狼一般的鼻子,倚着炉灶里炭火微弱的热度,讲出关于悲恸灵魂与屠戮的故事,让孙辈们沉迷。
眼睑之间迟缓的光芒
发生在今天下午,我在站台上等待去巴塞罗那的火车。
阳光点亮铁轨之间的空地。土地突然拥有一种异常鲜活的颜色,仿佛热血沸腾,在蓝色的轨道底下肿胀起来。
我并不快乐,但是,在这漫长的一瞬间,土地是快乐的,而我能懂得,并且记住。
被追捕者与夜夫人纪事
凌晨,他们在一间奢华的酒吧相识。清早,他在她的床上醒来。她加热咖啡;他们用同一个杯子。他发现她咬指甲,双手像少女一样美好。他们没有说话。她穿衣服的时候,他正搜肠刮肚怎么解释自己没法付她钱。她没有看他,轻松地开口:
“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房子并不丑。”
他留下了。
她不问问题。他也不问。
夜里,她去工作。他几乎不出门。
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凌晨,她发现床空了。枕头上有一张卡片:
我想牵走你一只手。我偷了你一只手套。原谅我。对你说再见和无限感谢。
他带着伪造的身份文件泅过河。几天后,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被捕。完全因为一个愚蠢的偶然。他们已经找了他一年。
上校辱骂他,殴打他。揪着领子把他拎起来:“你会告诉我们]你之前待在哪儿。你会全说了的。”
他回答说他和一个女人住在蒙得维的亚。上校不相信。他拿出照片:她坐在床上,赤裸身体,手在颈后,长长的黑发从胸前垂落。
“就是和这个女人。”他说,“在蒙得维的亚。”上校一把抓过照片,突然怒火中烧,一拳打在桌上,高声骂着:“那个婊子养的,婊子养的叛徒,我会让她付出代价的,,该死的女人,她一定要付出代价。”
他这才意识到女人的家是一个陷阱,专门抓捕像他这样的人。他想起有一天中午,亲热之后,她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和别人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这种肌肉的喜悦。”
他终于理解了她紧接着补充的那句话,眼睛里笼着奇怪的阴影:
“总要让我碰上一次的,不是吗?”她当时说,“我得失去。”
这件事情发生在1956年或1957年,许多被独裁者政权追捕的阿根廷人逃过河,藏身蒙得维的亚。
系统
系统机器教导,谁反对它,谁就是国家的敌人。谁检举不公,谁就犯下叛国罪。
机器说,我就是国家。这个集中营就是国家一一这间停尸房,这片空无一人的无垠荒地。
谁以为国家是所有人的家,谁就不再是任何人的儿子。
1942年夏
几年前,在基辅,我听说了为什么迪纳摩球员配得上一座雕像。
我听说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故事。
乌克兰当时被德国占领。德国人组织了一场足球赛。德国国家队对阵由毛料厂工人组成的基辅迪纳摩队:超人对阵饿鬼。
那天下午球场挤满了人。占领军队打入第一粒进球,整个看台一阵沮丧,鸦雀无声;迪纳摩队扳平比分,看台被点燃了;上半场以德国一比二落后告终,看台爆发了。
占领军指挥官把副官派去更衣室。迪纳摩队球员听见这样的警告:
“我们的球队从来没在占驻地输过。”
他威胁道:
“你们要是赢了,就处决你们。”
球员回到球场。
几分钟后,迪纳摩队打入第三球。球迷们站着看完整个配合,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喊。第四球:球场几乎被掀翻。
突然,还没到时间,裁判宣布比赛结束。所有上场的迪纳摩球员都在一处悬崖顶端被处决。
系统
五十万乌拉圭人流亡国外。一百万巴拉圭人,五十万智利人。起航的船上挤满逃离牢狱、墓石和饥饿的年轻人。活着是一种危险;思考,是罪;吃,是奇迹。
但是,在自己国家边界之内还有多少人被放逐?有什么数据记录了那些被判屈从、被判沉默的人?希望的罪行,难道不比人的罪行更深重?
独裁是无耻言行的惯例:一台让你变聋变哑的机器,不能听,无力说,看不见所有被禁止观看的东西。
在巴西,第一起折磨致死发生在1964年,当时是全国性的丑闻。第十起将将出现在日报上。第五十起已经被接受为正常。
机器教人如何接受恐怖,就像接受冬天的寒冷。
基多,1976年2月美洲历史入门
有两个毗邻的土著村庄。他们依靠山羊和土地能给的点收成度日。他们在一座山坡上耕种梯田,山的另一边通向靠近基多的一个异常美丽的湖泊。两个村庄叫同样的名字,互相憎恶。两个村庄之间有一座教堂。神父快饿死了。有天晚上他把一尊木头圣母像埋起来,在上面撒了盐。第二天早上绵羊刨土,奇迹童贞圣母出现了。
圣母像上覆满祭品。两个村庄都带来食品、衣服和装饰。男人都来祈求邻村的人猝死,到了晚上就带着小刀杀掉他们—“这是奇迹童贞圣母所愿“
每个承诺都是一场复仇,就这样,这两个叫普卡拉的小村庄灭绝在彼此手中。神父赚了大钱。圣母像脚下有各种物品、收成和牲畜。
紧接着,一家跨过连锁酒店用一把硬币买下了这块无人之地。
湖边立起一个旅游中心。
懂得沉默的人
胡安·鲁尔福能在几页篇幅里说完他要说的话,纯粹的骨头和毫无油脂的血肉,然后他就保持沉默。
1974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鲁尔福告诉我,因为在公***行政部门工作太多,他没时间如愿地写作。为了有时间必须弄一张病假许可,为了许可必须去找医生。鲁尔福说一个人总不能去医生那里说“我感觉非常悲伤”,医生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开病假许可。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6年3月:暗影与阳光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庆祝他们结婚三十周年。他们请到当年的一些夫妇,这些人他们很久没见了,大家在那块已经泛黄的婚礼刺绣桌布上吃饭,大笑,敬酒,畅饮。他们喝空了无数瓶酒,讲着黄色笑话,吃得太多笑得太多都噎住了需要互相拍打后背。午夜过后,突然在某一刻,沉默降临了。沉默走进来,扎根,得胜。没有哪句话能说到一半,任何大笑也都显得不合时宜。就这样,不知怎的,游戏开始了。宾客们开始玩谁死的最久的游戏。大家互相问你死多久了:二十年,不,不,你肯定缩减年龄了。你死了二十五年了。诸如此类。
杂志社里有人给我讲了前一天夜里发生在他家的这个关于衰老与复仇的故事。我刚听完,电话就响了。是一个我不太了解的乌拉圭女人。她时不时会过来,告诉我一些政治信息,或者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为其他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的流亡者做的。这次她打电话来是告诉我她恋爱了。她告诉我她终于找到了她一直在找却不知道在找什么的东西,她必须告诉谁,很抱歉打扰了我,她发现自己可以另一个人分享内心深处的东西,她想跟我说是因为这是个好消息,不是吗?她没有人说,就想着……
她告诉我平生第一次他们一起去了赛马场,马匹和丝衬衫的光芒让两人震撼。他们没什么钱,因为是第一次,赌注也下得的非常保险。他们买的是看上去最善良或者名字最搞笑的马。他们输光了所有的钱,走路回家,却体会到绝对的快乐。因为马匹的魅力,赛道的激情,因为他们也年轻、美丽、无所不能。此刻,她对我说,我特别想冲到街上,吹起小号,拥抱路人,喊出我爱他,出生即是幸运。
梦
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故事,你在窗户上看见它们发生。
你看见少年时代的我跑过原野,看见马匹,光线切都温柔地移动。
于是你从窗框上捡起一块绿色发亮的小石子,紧紧捏在手心。从那一刻起,变成了你在我记忆的窗户里玩要奔跑,你飞奔穿过草地,属于我的童年你的梦境,我的风拂过你的脸。
锁眼里看世界
你从花店偷了一枝马蹄莲。你深深呼吸它的芳香。你踩着小步子慢慢穿过院子,穿过夏天的热浪,拳头里高高举着这朵颀长的花。院子冰凉的花砖对你光着的脚来说是一种快乐。
你走到水龙头那里。必须站到一个小板凳上才能拧开它。凉水浇在花上,浇在你的手上,你感觉到水一路淌到脚上,你闭上眼睛,在一种无法解释的愉悦里摇摆,就这样过去一个世纪。
“我的想法都掉了,妈妈。”后来你指着地漏解释说,我的想法都掉到那里去了。”
街道之战,灵魂之战
我当过多少次独裁者?多少次审判官?审查官?监狱长?我多少次禁止我最爱的自由和言语?我当过多少人的主人?我定过多少人的罪只因为他们犯下不成为我的罪行?难道对他人的私有权不比对东西的所有权更令人厌恶?我利用过多少我以为处于这个消费社会边缘的人?当我高声咒骂成功价值的时候,难道没有内心深处隐隐希望或庆幸别人的失败?谁不在心中这样重建这个造就他的世界?谁能免于混淆兄弟与敌人?免于混淆他爱的女人和他自己的影子?
卡菜利亚-德拉科斯塔,1977年6月:为了每天创造世界
我们聊天,吃饭,抽烟,走路,一起工作,这些都是不进入对方身体的做爱方式,而我们的身体在从白天走向晚上的旅途中呼唤着彼此。我们听着末班列车的呼啸。教堂的钟声。午夜了。
我们自己的小火车慢慢滑动,飞了起来,带你漫步云端,走过不同的世界,然后早晨降临,新煮好的咖啡润湿的香气。你的脸上流露洁净的光芒,身体闻起来有潮湿的芬芳。
一天开始。
我们数着距离晚上还有多少小时。然后,我们会做爱,悲伤至死。
如果仔细听,我们全都组成一股旋律
我穿过蕨草丛生的原野走到河边。
那是一个光线纯净的早晨。吹着非常轻柔的微风。石头房子的烟囱里飘出波涛起伏的青烟。鸭子从水上游过。叶白帆滑过树林之间。
那个早晨,我的身体和微风、青烟、鸭子、白帆有同样的韵律。
卡莱利亚-德拉科斯塔,1977年7月:市场
你教我,汁液可以把人溺死在甜蜜里,胖李子要闭着眼睛吃,而果肉紧致红润的甜菜,要看着它吃下去。你喜欢抚摸桃子,用小刀褪去衣服,你喜欢肤色暗淡的苹果,可以用手揉出光泽。
柠檬令你尊敬,橙子逗你微笑。成堆的萝卜最亲切,身披中世纪铠甲的菠萝最滑稽。
大口筐里的番茄和辣椒像是生来就为露出肚皮晒太阳,看上去懒洋洋地发光,其实番茄的生活要从和牛至、盐、油搅拌开始,而辣椒要等到烧红的炉子把它炒熟,我们的嘴满怀热情地咬下去的时候才找到自己的命运。
香料在市场上组成另一个世界。它们微小,却充满力都令人兴奋,汁液浓郁。我们们都知道如果没有香料,我们量。所有肉类牛肉,鱼肉,猪肉,羊肉—碰上香料,我们都不会生在美洲,我们的餐桌和梦也会缺少魔力。毕竟推动哥伦布和水手辛巴达前进的正是那些香料。
华月桂叶在你手中优雅地颤抖,轻柔地落在烤肉或者小方饺上。你很爱迷迭香、马鞭草、豆蔻、罗勒和肉柱,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香气、味道还是名字。而欧芹作为穷人的香料比所有其他香料多一个优势:只有它撒在盘子里的时候还保持鲜嫩欲滴的绿色。
仅式进行中,我们和它一样变得有点神圣
我打开红酒。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黑色大肚瓶的圣费利佩勃艮第。在这里,是托雷斯酒庄的公牛之血。
我倒上酒,留在杯子里醒了醒。我们闻闻它的气味,观赏它的色泽,烛光下发亮。
桌下,我们的腿寻找彼此,纠缠在一起。酒杯接吻。红酒很满意我们的喜悦。它瞧不起醉鬼,在不值得的人嘴里会变酸。
酱汁在陶锅里沸腾,冒着小泡,稠浓的酱汁缓慢地涨落,红色,潮湿:我们们慢慢吃着,品味着,毫不匆忙地聊着天。
独自一人吃饭是身体需求。和你吃饭,是一场弥撒着天。抹笑意。
系统
灭绝计划:除草,把所有活着的植物都连根拔掉,给土地灌上盐水。
然后,杀死对草的记忆。要想控制意识,删除意识;要想删除意识,清空它的过去。清除所有那些说这个地方有过除沉默、监狱和坟墓以外东西的证词。
禁止回忆。
囚犯被编成组。强迫他们每天晚上用白色涂料遮盖城市墙上另一个时代写下的抗议。
大雨冲刷围墙,白色涂料渐渐溶解。那些激烈固执的话语又一点一点重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