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某一天,小区突然封闭了。邻居们都在忙着囤物资,我坐在厨房那堪称兵荒马乱的地板上打给城市另一边的妈妈。我说妈妈,我们这边有病例,可能要居家隔离一段时间了。
妈妈一边炒菜一边说那正好,趁着隔离好好吃你那十斤意大利面吧!
不知道妈妈这种淡定是出于对我生活能力的充分信任还是因为,她真的烦透了我的意大利面。
我妈恨意大利面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年头了。具体地说,她讨厌的不是意大利面本身,而是被我遗弃在家中的十公斤意大利面。在我妈眼中,这些意大利面象征着我的愚蠢,她的轻信,我爸的煽风点火,全家人的不聪明。而且它永不腐朽,永不生虫,屹立在妈妈的储物柜里像是个沉重的笑话。
这些意大利面源自我的一次小小失误。20年的整个春天,我们家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一切似乎在变好,但还没人知道要多久才会好。我们全家窝在屋里无所事事,作息紊乱到三个人生活在三个时区,除了上网没什么事做。我们像是从前一段焦虑又恐惧的日子里逃荒出来的,虽然吃喝不愁,但内心已经变成三只惊弓之鸟,疫情把我们锤成了世界上最信邪的人。于是某一天,当我在网上看到有人预测夏天可能会发生粮食饥荒时,第一反应不是质疑真伪,而是做好准备。家庭会议上,原本最不信邪的我跟我爸都支持囤货,毕竟凡事有个万一。妈妈则是担心囤了粮食吃不了,坏了可惜。我说没关系我已经做过调研,咱们就囤意大利面,这玩意儿耐储存还有营养,放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买回来我负责煮嘛。妈妈勉强同意,由着我买,只是她没想到我能一下子买二十斤。这也不怪我,意面那么多种形状,这种买两包,那样买两包,不知不觉就二十多袋了。要不是海绵宝宝和小猪佩奇形状的面没货了,我可能还要再多买几包。
意面一批一批的到,妈妈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锐利,最后竟然占据了一整个储物柜,把爸爸的茶叶都给挤了出去。我看事态不妙,开始在家学着煮意面并哄爸妈吃下。什么番茄肉酱面,青酱面,春川鸡排面,平心而论算不上正宗但也不难吃。煮面倒是不难,但是哄二老吃西餐可真是太难了。我把意面往桌上一放,我爸拔腿就要跑,我一把跳到他背后一招锁喉问他吃不吃,他头往旁边一歪:“宁死不屈”。再去求我的好妈妈,说我是如何辛苦地煮出一大锅来,妈妈怎么不尝尝呢。好说歹说妈妈答应尝一口,我问好吃吗。妈妈说好吃的,这么好吃你自己多吃点。转头跟我爸炒了两个菜吃。我只好一顿煮一锅,一锅吃七天,天天都是意面。
意面好,好就好在怎么都吃不掉。任凭我怎样努力的吃,那些意面似乎都不会减少。过了不久,武汉解封了。眼看着夏天到了,粮食荒的新闻却没了影子。天气一日赛一日地热起来,爸妈怕囤的大米生了虫,只好拿去送人,送不掉的全放冰箱里冻起来,每次打开冰箱都烦得要骂我。我眼巴巴地盼到了开学,返校意味着我终于可以摆脱意面了。离开之前,我说妈妈你听我说这个意面对中年人健康很好......
妈妈说:带着你的意面给我滚。
而我巴不得把那些意面甩在家里,能逃就逃,理由就像是用剩下的牙膏,挤一挤总是有的。于是,妈妈和我长达两年的意面拉锯战开始了。有时候,我会发现收拾好的行李箱特别鼓,到了学校打开发现衣服中间夹带着两包意面。有时候妈妈路过学校给我带了些水果点心,用编织袋打包好让我提回去再拆,拆开水果下面就是两包意面。今年我终于搬出去,妈妈说家里有的东西你就不要买,我都给你打包好了,你拆开就能用。周末的时候和爸爸欢天喜地地给我拉来了七八个大纸箱,放下就走。拆开其中一个,锅碗瓢盆上面放着大约五包意面。我想妈妈手下留情了,留点意面应急也挺好的。然后拆开另一个纸箱,全是意面。
多亏有这十多斤意面,面是周六来的,小区是周一封的。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我时常要在阳台的洗衣机上办公,若是来了旁人,我只能请客人站站,因为家里连个能坐下的地方也找不到。除了意面,我什么都没有。
最开始的几天在做核酸和打听买菜中度过,菜是买得到的,西餐调料是不用想的,有什么吃什么呗。一开始我的面总是煮不软,上网一搜别人说意面就是吃不软的。求助了网友,被人告诉我,水要像地狱一样热,像海水一样咸,宽水宽盐煮它个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定能煮软。我试了,果然奏效,但口感还是面和牙之间各过各的那种感觉。看着朋友都在外面吃鸡蛋灌饼烤冷面,馋的不行,想起来意面艮啾啾那个劲儿和烤冷面也有几分相似。煮好的蝴蝶意面里磕两鸡蛋,再切点儿剩余的金针菇,搅和均匀了热锅冷油两面煎得鸡蛋金黄酥脆,出锅前刷上蒜蓉酱和辣子。你别说,真是好吃极了,尤其是金针菇加对了,有一点粉丝的口感,又十分香甜,配上酥酥的鸡蛋外壳真是好吃极了。吃到自制的意大利烤冷面那一刻起,我暗下决心:意面新吃这事儿我义不容辞。小区发的热干面吃得只剩调料包了,没事儿,意大利热干面安排上。意大利面不吸水也不会坨,用来做热干面比碱水面做的还好吃。我平时一年也不会吃几次热干面,艰苦隔离的日子里却吃得特别香。买到了西葫芦,干脆烙一个意大利糊塌子,往意大利烤冷面的配方里拼命加西葫芦就行。这是小宝贝教给我的北方吃法,我对北方的食物可着迷,什么菜煎饼口袋馍黄米汤圆儿,明明没见过,但光是听听就笃定自己爱吃。当时宿舍条件有限她没法儿做给我吃,没想到那些菜谱在这里派上用场,我和妈妈讨来的电饼铛也是。我妈是地地道道的湖北人,面食完全不会做,电饼铛总是念成电饼dang。我试着做了一锅糊塌子,居然煎得两面金黄内里鲜嫩柔软,西葫芦甜丝丝的饱含水分,切一块吃起来像派。往盆儿里再放些胡萝卜丝、菠菜、土豆丝,有什么放什么,和意面鸡蛋搅匀了煎成饼冷冻起来。饿的时候拿一张出来热一下,有面有菜有鸡蛋,一顿饭就成了。
到最后,我对意面的使用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疯狂逾矩的程度。凉拌菜没有粉丝,加点儿直意面进去;鸡汤面没有面,下点儿意面进去;西红柿炖牛肉水放多变成卤子了,加点儿意面进去;喝牛奶没有吸管了,斜管意面插一根进去,比纸吸管好用多了,就是得提防着扎嘴。
每天做饭实在是太累太麻烦了,某天夜里我实在厌倦做饭,狠狠煮了一大锅子意面,分装好放进盒子里送去冷冻,每顿吃的时候热一盒就得了。反正我对这些意面有责任,反正这屋子里的碳基生物只剩我和意面。忙活了大半夜,就当我下定决心要和意面长相厮守的时候,小区就解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