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君
阳光从靠西的窗角慢慢撤去,小圆几上的夜来香散出淡淡的清香,屋里渐渐暗下来了。小白猫偷偷走进屋来,猛然窜到女主人的腿上。坐在藤椅上的人因此惊醒了。
“坏东西!”琼君打着小猫,亲呢地骂了一声。她低下头去,捡拾被小猫踏落在地板上的信纸。夜来香幽香扑鼻,她不由得伸手去摸摸小圆几上的夜来香,白色的花朵,衬出她的指甲肉略带青紫,大病后的孱弱,还没有恢复过来。
她把信折好,又打开来,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再看一遍,纸上的笔笔画画,都揉进她的感情里。其实,她儿子满生在信上只简简单单地说,离开母亲的次日,便北上入学,大学生活从此开始,预备到双十节再回来,希望母亲保重身体。毛衣不必忙着织,如果织的话,希望左胸前绣上他名字的缩写——m和s两个字母。
她带着微笑,看着小猫在地板上滚毛线球,嘴里不禁喃喃地说:“已经是大学生了,身材那么高大!”那天他走进病房来,真吓了她一跳。她每年都要替他织毛线,第一次是婴儿的小帽,上面缀个绒球,用的是在德记洋行买来的澳洲细绒线。她记得很清楚,买了半磅,织一顶帽子,一套衣裤,还剩下许多。现在呢,满以为一磅足够了,到后来才知道,袖子还没着落。这么长,这么大,好像在织地毯,织也织不完。
上次那件毛衣,还是三年前织的,比起那时来,他不止高一个头吧。像浇了粪的大白菜,审得这么快!三年间没有再给他织件毛衣,她不免叹惜,而且惊奇。三年后的今天,母子间总算和好了。从病房里他第一声叫妈起,从他的来信起,从织这件肥大的毛衣起,她将拾回一部分已经失去的东西。她希望拾圆的这部分,能和现在的环境融合在一起,使她的生活更充实、更丰满,而不至于有勉强弥合的痕迹才好。
小猫正捧着毛线球在打滚,她出神地凝视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伸手去把小猫赶开,可是她心不在焉,懒得再去管教。毛线让它去揉乱吧,早晚总可以理得清,反正毛衣也快织成了。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位女音乐教师讲的话来。她和一群女同学,下课时总爱围在钢琴边,有一次,偶然有几个早熟的同学谈到婚姻问题,漂亮的女教师,蓝布旗袍外面披一件鹅黄色的毛线衣,漫不经心地用一个手指轻轻弹了两下琴键,说:“中国女人早婚也还是有好处的……”“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在没有塑成坚定的个性前便结婚,比较容易接受夫家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使她的个性能溶入夫家的传统。不管好歹,总是很融洽的。晚婚便相反,有了塑成的个性和生活方式,再去迁就别人,便会感觉痛苦了。”
听这话整整二十年了,在当时她毫无所动,因为她还是个糊涂的女孩子。但为什么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些话忽然又走进她的脑海呢?
在那位音乐教师说过这话后不久,她便完成了初中学业。一个晴天霹雳,一生潦倒的父亲忽然在暑假中暴病去世。母亲本来身体不好,又不能干,靠着亲友的帮助,才勉强把丧事办了。
她穿着灰色阴丹士林布丧袍,头发上簪一朵白绒花,拖着不大合脚的白鞋,随着那个做塾师的舅舅到各亲友家叩头道谢。她记得到韩四叔家,舅舅特别当面提醒她:
“可得给韩四叔多磕两个头,这回多亏四叔,是你们家的大恩人哪!”
她跪了下去,韩四叔连忙抢过来拉她,嘴里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知道韩四叔对她们寡母孤女的恩情多么重,她很懂事,不肯起来:“您要受我这个头。”当她站起身来,从大穿衣镜中看见自己灰色的身影时,不禁悲从中来,也许是在思人面前,特别感到身世凄凉,止不住眼泪进流,竟蒙着脸悲泣起来。
许多年后,琼君每逢照到这架穿衣镜,都要引起一些凄凉的回忆。想想也奇怪,她怎么竟落得嫁给叫韩四叔的人呢?韩四叔比她大三十岁,原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是击吟社的吟诗朋友,因为家中颇有祖产,老早就从宦海中退休,只在几个文化机关挂了“顾问”之类的名义,过着清高的隐居生活。他对琼君父亲的丧事尽了朋友之道,在亲友间很受人尊敬。
不知道什么人想起把琼君做嫁给韩四叔做填房,琼君的母亲躺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提议,伸手抹了抹眼泪,说:“再好没有了,我还能活几天?要是这苦命的孩子随了韩四叔,我也放心了!还是问问姑娘自己吧!年头儿也不是老年头儿了!”倚在床边的琼君早羞得躲到外屋去了。她心跳得很厉害,没有反抗的意念,反而有一种有了依靠的安心。成婚就在父亲死后半年,孝服还没有满。她十六岁,他四十六岁。
从此,她在三进房子的大家庭里,负起了主妇的责任,一串钥匙,经常挂在衣襟下的钮扣上。前妻所遗下的一个女儿正和她同年,个子似乎还比她高一点,第一次看见她显得很惶惑,虽然趴在地下磕头,脸上却露出很不乐意的神气。她觉得很窘,很想伸过手去,请教几句关于管理这个大宅子的问题。可还是板了脸,很庄重地受了满珍小姐三个头。满珍小姐不愧是书香门第,很懂礼貌,开始叫她“妈”,管已死的母亲叫“娘”。她对于礼数也不马虎,每这祭日,她都会领着这位大女儿,给她以前曾经称呼过“韩四婶”的女人上供磕头。她是一个天生的好主妇,落落大方的态度,在亲朋间博得了好名声。她这样做,原是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同时也是一个未塑的型,在渐渐溶入夫家的精神的石膏,正像那位音乐女教师所比喻的。满珍小姐也渐渐地成了她的朋友。
她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但她在十七岁那年冬天,也毕竟做了真真实实的母亲。韩家十七年没有听见婴儿的哭声了,一家上下都很兴奋。韩四叔,不,四先生,尤其激动,彻夜守在堂屋里来回踱着,焦虑地等着妻子生产的消息。佣人报信说:“恭喜四先生,是位小少爷!”四先生守的是老规矩,没有进产房,只隔着棉门帘轻轻问:“琼君,你好吧!”
“好,四先生,恭喜你!”她软弱地回答,随着两行泪从眼角顺着鬓边直流到枕头上,不知是兴奋,还是感思。——她和韩四叔年龄相差这么多,要她换口喊“雪章”很困难,因此她也随着家人称呼他四先生。四先生在青年时代也曾有过美男子的令名,到如今,一袭湖绉长衫飘飘然,也还有中年人潇洒的风度。琼君特别注意自己的装扮,一件淡色的旗袍,两粒珍珠的耳环,后颈上绾一个元宝髻。这种淡雅的装扮,在琼君只是为了他们双双外出时,使人看着相称些,不要让人把“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句子形容到他们夫妇身上来。同时也为了带着和她同岁的大女儿出去时,不要误认她们是姊妹。在她那环境中,合乎身份是很重要的事。她理悟这些,比理悟爱情还早。
可是事实上,青春的光彩是压制不住的,自从生了满生以后,琼君的身体发育丰满起来,浑身好像灌注了什么浆液,皮肤流露着光柔的滑润,连头发都显得特别黑亮,一切都像才在人生的路上开始出发,光芒四射。可是四先生呢!鬓角,额头,已经显露出代表生命累积的痕迹来了。
五十整寿那天,客散人静后,四先生兴致很好,在灯下铺起纸来,为琼君的二十岁赠诗,那诗上说,他怎样遇到这位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贤淑的女性,她如何能持家和善待前妻的孩子,他晚年得子如何地快乐,自己年事已高又如何能与这位年轻的妻子白首偕老。浓黑的墨汁一笔笔写到描金红纸上,琼君再一次从对着紫檀桌的穿衣镜中望见了自己的侧影——一个线条匀称胸部丰满的少妇,正站在一个两鬓斑白神态虽然潇洒可是已经露出倦容的男人的背后。唉,他真的老了吗?这时,睡在床上的三岁的满生,正喃喃发着呓语,吊灯旁,迷漫着烟雾,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在这一刹那间,她第一次产生了迷惘的感觉。
过了五十岁,四先生衰弱的现象更为明显,好在四先生不愁生活,有好妻子好女儿,使他能安心地养老。他更为懒散,更加不修边幅,灰白的胡子索性留起来了,于是多了一项工作,小篦梳随时拿来在鼻子底下梳来梳去,好像和他玩弄家藏的一百多只香炉一样,只是为了遣兴。可是琼君,她总是设法不去注意那撮灰白的胡须。
一个冬天的早晨,炉火还没有烧红,屋里很冷,四先生忙着给朋友写寿屏,琼君在桌旁伺候笔墨。一抬头,看见专心写作的四先生,鼻子里流出了一朵鼻涕,拖在灰白的胡须上,像一条小卧蚕。她不禁皱起眉头,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张废纸,叠来叠去,叠成一个细长条,然后放在嘴里用力咬,咬上咬下,咬成一根小纸棍。她忽然想起,满珍小姐曾经问她许多次:“您为什么嫁给我父亲?”她一直无法答复,这时她才想起来,不是应当回答说:“大小姐,我是为了报恩。”这样想着,她的良心却又在呵责她自己,即使一点点坏念头,也是罪过的!罪过的!
大小姐大学毕业后便出国了,在启程的前一天,她特别到琼君屋中来,琼君正在练习作画。那是一幅观音像,画好,题上“信士弟子琼君沐手敬绘”字样,可以使心情平静。大小姐很诚恳地说:“妈!我这一走好几年,爸爸近年身体不好,家里都得您操心了。”“大小姐,家里你放心。……”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落下了泪。大小姐是个能干的新女性,书读得比她多得多,似乎对她最同情,她们的感情一向很不错。丈夫体弱,自己的孩子又这么小,大小姐的远游,使琼君失去了精神上的依赖。
漫漫长日,在空阴的大宅第中,经年都是同样的气味,同样的情调:香炉里的沉香末,炉火上的药罐,紫檀桌上的古董,永远画不完的观音像,年年拆了又添线的满生的毛衣……琼君毕竟还是年轻的,黑印度绸旗袍裹着有几分消瘦的身躯,却添了几分憔悴的美。
过了几年,大小姐学成归国,韩四叔这一家也恢复了不少生气,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全家,还有大小姐的新夫婿,先撤退到上海,最后就一齐登上了中兴轮,来到基隆。大小姐在台北住定了,四先生本来在历史文化馆有个名义,馆方在台中拨给他一幢二十四个榻榻米的房子,四先生拿它同老家三进大房子相比,总是摇头叹息的。可是有个小院子的日本房子也相当雅致,四先生一家就住到台中来了。
变幻无定的海岛气候,加速结束了四先生的生命。他怀念故乡的诗句预定写二十韵的,写成了不满八个韵,便和衣垂首倒在书桌上了。死,一了百了,四先生死而无憾。六十一岁的人,死在妻子儿女环绕的哭泣声中,算是很有福气的了。琼君念死者的许多好处,对她的许多思情,如醉如痴地哭泣着。
她也曾仔细想过,今后残余的岁月,还是像她过去一样,必得依附在另一个实体上,好像树上的藤,以前她依附的是四先生,今后是满生了。她虽这样想,事实可不这么简单。她生命里似乎又添了一个人了。
四先生死后,她的生活越发单调。她常常提前一天撕去日历,不是大晴天也把四先生的旧衣服翻出来晾在竹竿上,大小姐刚有怀孕的信儿就忙着打点催生衣,给满生买来的童军服不管牢不牢,扣子全部缝一遍。就这样,日子还是空空洞洞地剩下一大截。
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琼君尤其觉得凄凉。韩家在大陆上有许多亲戚故旧,四先生年纪虽然大,他上面还有好几位老长辈,像九奶奶椿庭伯伯等,现在都应该是八九十岁的人了。四先生的平辈小辈,更不知有多少。那时侯的应酬多忙,生活多热闹,琼君虽然怕应酬,但是到了台湾,有时候倒觉得寂寞得可怕。这许多亲戚朋友,都留在大陆,现在是讯息沓然,生死莫卜。四先生是个重情感的人,想起他所收藏的许多字画古书,许多亲朋故交,生前一个人也常常流眼泪。住在台北还好,那边熟人还多,可是偏偏住在幽静的台中。满珍小姐和她的夫婿一年也只能来一两次。满生一上学,她不是逗着小猫玩,就是学她的工笔画了。
在这样情形下,惠彬成了她家的熟客。嘉彬是比琼君小两岁的青年工程人员,本来是韩家的世交,管四先生也叫“韩四叔”的。他一向在上海读书,后来又在南京做事,她也记不得有这样一个“侄儿”。可是有一次,四先生把这个青年人带回家来,对她说:
“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孩子张惠彬,现在在高坝工程处做事。嘉彬,这是你的四婶!”
那天——记得是个晴朗的星期天——嘉彬就在他们家吃的午饭。她亲自下厨房做了几个北方菜,那位青年人吃得很高兴。她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的烹饪艺术,可是那时候台湾北方馆子很少,台中简直没有地方吃到北方菜,尤其这么可口的北方菜——她记得那位青年人说过这样的话。他是学水利工程的,台湾的地方去过不少,什么阿里山啦、太鲁阁啦、鹅銮鼻啦,他都描写得生动活跃。
“四叔,四婶,——来到台湾,不能不去看看台湾的名胜,过年的时候,我陪你们先上鹅銮鼻去看看温暖的南海。满生弟弟,咱们一块儿去!”
满生弟弟睁大了眼睛,听得很出神。四先生也频频地颔首称是。她很少出门,这次来台湾,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在中兴轮上,她觉得天很高,很蓝,海也很可爱。她开始了解海阔天空是怎么一回事。她又模模糊糊地觉得:身上挂着一串钥匙,在五代祖传三进深的老宅子里走来走去,或是光着一双脚,在纸门里穿出穿进,这样做人似乎缺少着什么。
可是没有等到过年,四先生的痰喘病复发,他不肯请医生。西医,他是不相信的,台中没有一个他信得过的中医。
他过去得很快。嘉彬住在离台中市不远的一个什么镇上,为了帮忙料理丧事,订了两天假,晚上就睡在他们客厅的塌榻米上。棺木是他去定的,电报是他去拍的,公墓是他去接洽的。他讲得一口好台湾话,移灵的工人都听他指挥,似乎对他都很有好感。
“四婶——您去出一会儿吧!满生弟弟,你也别再哭了,这儿的事我照料!”
他的能干是叫满珍小姐都佩服的。琼君自己没有费气力,就把丧事办理得井井有条,——她只管痴痴呆呆地哭。
她看着入殓中的丈夫,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死人看来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脸上的表情只是平静,并没有书上所说的那么可怕。因此使活着的亲人哭得特别悲伤。
从丧事她又想到自己当初的婚事。没有父亲的那场丧事,她至少可以读到高中毕业,不会那么早就结婚的。可是四先生是她的思人呀!
她眼里噙住眼泪,看着这位忙得满头大汗的青年人。“要说恩人,这位张嘉彬可不也是恩人?”
她真想也向他磕个头,可是——她不敢往下想了。
惠彬出的力可真不少。他去办交涉,向文化馆请来了一笔抚恤金,四先生原住的房屋,馆方也答应由他的家属暂时住下去。
几个月来频频的接触,她自以为对惠彬有了更深的认识。她认为他说:“好吧,你身体弱,让我去。”是他有热忱;“不成,我答应过你,不能不做。”是他守信用;“你不对,不该忘记自己。”是他心地好;“你嘴里不说,心里明白。”是他认识人。至于在她自己这方面,她反而觉得不能了解自己了。说是有事找他来,却又说不出什么;瓜果自已同样有一份,却要问他是酸是甜;留他吃饭有仆妇,却要亲自下厨;他说她穿的蓝长衫颜色好,却认定他不喜欢她穿黑长衫。
她不敢作非分之想:“身份”的观念在她的生命中打下了牢固的根基。她一想到她在偷偷地恋着这位青年,就有了犯罪的感觉,眼前不觉闪过思重如山的四先生的影像。她满心想打消这个犯罪的念头,但是不可能。她企图以拒绝见面来挽救自己,可是总有些小小的理由,把他们拉在一起。他不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可是他似乎不原谅她。他为什么每星期天非到她家里来不可呢?她究竟是他的四婶,左右邻居的冷言冷语,他总该躲避着些呀!再说,他办公的地方一定有女同事什么的,为什么他不去找一个女朋友呢?
他真要是不来了,她的日子恐怕也是过不下去的。满生上学放学,看见母亲心神不安,忽悲忽喜的神情,瞪着大大的眼睛。她也曾想跟满生谈谈。唉,这种事情怎么能够同他商量呢?怎么能够同自己的孩子商量呢?
这种事情,能够同谁商量呢?
但是使她惊慌的是:满生似乎跟母亲开始疏远,不单跟母亲疏远起来,很明显地,他对嘉彬也表示着敌意。
嘉彬的为人和蔼可亲,她相信凡是同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的。他黑黑的眉毛,长长的脸庞,脸上的胡子根好像老是剃不干净似的,显得经过风霜,见过世面;可是他会笑,笑声很清脆,笑的时候眼睛发出顽皮的光,微微地露出两排微黄可是整齐的牙齿,又显得如此地年轻。他能干,他健谈,他一肚子的故事,像这样一个大孩子,无疑是应该获得小孩子的欢迎。不错,满生曾经喜欢过他。嘉彬哥哥帮他温习功课,嘉彬哥哥买过皮球给他,惠彬哥哥对他讲过喷射飞机的故事,惠彬哥哥常陪他去看电影,满生实在没理由不喜欢他。
满生忽然的沉默和紧张,她起初以为他有病,但是她很快地发现,他是在对妈妈生气。他有时候脸上显出一种可怕的冷笑,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对着爸爸的那张相片发呆,有时候有说有笑,仍旧是一个快乐的小孩子,可是只要嘉彬一来,满生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满生,满生,来吃饭吧,开饭了。”她那天又做了一两个菜,招待嘉彬。满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脸上铁青,眼睛只是看着胸前的钮扣。
这一种不友善的表示,把妈妈一肚子的高兴不知赶到哪里去了。
嘉彬这些日子显得越来越活泼,满脸笑容地走过去拍满生的肩膀说:
“满生弟弟,咱们先吃饭,吃过饭一块儿去看电影!”他的北平话是道地的。满生也说过,嘉彬哥哥的国语,比他学校里的老师还要“帅”,可是今天嘉彬哥哥一切的“帅”,都归无用。满生猛然把肩膀一摔,头仍旧不抬起来,恨恨地说了这两句话:
“别这么‘满生弟弟,满生弟弟’的,好不好?”
一顿很不愉快的午饭吃完,满生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她陪他在廊下坐着,他也显得很有心事,平常那种谈笑风生的劲儿,今天忽然都收了起来。她替他难过,她又觉得害怕,这一切都预兆着什么凶恶的事情。她想起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也是这么好的太阳,她正躺在村子外的小溪边,两脚伸进了溪水中,让冰凉的溪水流过她的脚面,忽然舅舅气啾啾地找来了:
“琼君!琼君!快回家,你爸不好了!”
这一声叫喊,从此改变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现在忽然觉得身体被嘉彬抱了起来,他的热烘烘的嘴唇正用力地压了上来。
“琼君,我不能再称呼你四婶了。事情总得要有个了断,我不能再让满生来笑话我!”
她想哭。好容易才迸出这一句话:
“你是真心吗?你知道我是个——”
“我们没有不能相爱的理由。”惠彬打断她的话,他的拥抱真可怕。
当天晚上,嘉彬在回去之前,特别瞩咐了她这几句话:“琼君,抬起头来,你有恋爱和结婚的权利,没人阻挡你。”
隔了几天,大小姐忽然从台北赶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话渐渐转入正题,琼君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很坦白地说:“大小姐,我打算朝前走一步。”她到底不敢说“再嫁”两个字。她这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的,事前没有准备,所以说完了不由得低下头。大小姐回答得很理智:“你的宝贵青春都为爸爸牺牲了,你有充足的理由再嫁。”意外的顺利,几乎使她不敢相信。她又和大小姐商量了许多细节,最后决定,她亲生的儿子满生随他的异母姐姐和姐夫生活。
不肯妥协的倒是满生。他自从知道了母亲的决定以后,母亲喊他,哄他,照应他,总是一个不做声。他很倔强地跟着姐姐去台北,他一声“妈”叫得很勉强,可是她看出来孩子的眼圈是红的。
她的婚礼很简单,只有满珍和她的夫婿,还有惠彬的几个朋友来参加。满生,她让他留在台北,她不愿意再刺激他。
琼君所认为的奢侈的梦终于成为事实了。她和嘉彬的生活有无限的甜蜜,想到这种情爱的生活将被她无限期地占有时,她真觉得快乐,满足。
三年平静的生活过去了,她得了一种必须动手术的病症,嘉彬在志愿书上签了字,她的生命算是交给医生。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心情特殊,不知怎么竟苦念着三年不见的满生,也许是因为开刀后不能再生育而联想到与她血肉相连的另一个生命,也许是对于这次手术发生恐惧因而怀念与自己生命有关的人。她想到满生呱呱坠地时洪亮的哭声,她想到冬夜火炉的铁档上烤尿布的情景,她想到第一次领满生进学校,她想到一身丧服匍匐匐灵前的中学生,她想到她再嫁前那愤恨的面孔。那个从她身体分裂出来的肉体,就永远和她没有关系了吗?她几时才能得到孩子的谅解?等满生对爱情或婚姻有了体验才了解母亲,不是太晚了吗?当嘉彬进病房时,她含蓄地问:
“我也许会死,不是吗?”
嘉彬握住她的手连忙安慰说:“手术是安全可靠的,不要多虑。”
“但是,”她没有正视惠彬,斜望着床前小几上的台灯,“动手术前,我想看到所有的亲人,嘉彬,除了你,我不是还有个亲人吗?”
“你指的是满生?我去试试看。”嘉彬真聪明,一下就明白了。
琼君这样说了,并不敢真正地期待。但是当她第二天午睡醒来,正作抬入手术室之前的准备时,病房门轻轻叩了两下推开了,随后一个高大的青年走进来。她吓了一跳,惊疑未定,一声“妈”才真正地唤醒了她。“是——是——是满生!”她笑了,泪也流了出来。“你真的来了!”她声音哽咽着。
他们母子没有谈叙别后,因为那容易触及当初不愉快的事情。这样已经很够了,他知礼地微笑着站在床前,她多高兴啊!
“听说你已经考了大学。”
“妈!我已经考取了,等您动完手术,我就要回台北去注册。您什么时候动手术?”
“你去吧,这儿很方便,而且还有——”她想说嘉彬,终于没有说出来,临时改变了口气:“还有——,我要给你织件毛衣,你喜欢什么颜色?”
“不用了,也好,颜色您瞧着办吧。”
絮絮叨叨地谈了一阵,满生就说先去外面买点东西再回来。看那高大的背影从病房外消失,她满心轻松,解除一件心头的重压后,她才安心地被抬入手术室。病人的心理得到安慰,她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快。
出了医院,长日无聊,她开始穿动着两根竹针给满生织毛衣,线球满地板地滚,她的思维也跟着团团转。接到满生的来信,她竟呆想了整整一下午。
“睡着了吗?怎么不开灯……”是嘉彬进来说话的声音,跟着室内的日光灯“刷”地亮了,看见琼君呆坐在躺椅上,他走过来抚着她的肩头,低下头来问:“又在想什么?”
“我嘛?”琼君直看着嘉彬的脸,“我在想,鹅銮鼻那地方的海到底有多么温暖?”
“好吧,等你病养好了,咱们就去。你来了台湾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识过台湾的名胜!还有满生,你写信叫他来,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