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王小波的人,一般也知道他在美国匹兹堡留过学。
据他说,先前,美国熊孩子并不敢抢劫中国人,因为他们以为中国人都是李小龙。呀一声怪叫出来,腿一飞,有枪都不好使。
这事坏在1984年,那一年的国庆招待会上,工学院一位同学在台上表演的那套蹩脚长拳,一下子给咱们中国泄了底。
神话打破,大事不好,首先遭劫的是楼下的小宋同学。
小宋同学的百米速度是十一秒几,大家首先问他为什么不跑,他回答说人家手里有枪,虽然看上去不像真的。
一听到枪,本义愤填膺想去找歹徒算账的王小波他们顿时泄气,虽然那枪看上去不是真的。
大家这时候都想起离家万里,家人寄予的厚望,纷纷责怪宋同学为什么不早说有枪,害得大家都拿出了棒球棍子。
然后遭劫的是王小波本人。
地点在公园,人也不是小宋遇到的两个,而是一个,还没有枪。
更重要的是,此人个头没王小波高,身体没王小波壮,病歪歪的,原本该是王小波劫他才对,但王小波却“的确被他戒了”,“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劫了”。
那天,白人小伙子见到王小波,说,伙计,给我点钱。
王小波说,我没带。他没想起来问我凭什么要给你钱。
白人小伙子又说,那让我看看你钱包。
王小波又说,我也没带钱包。他也没问人家我凭什么要给你看钱包。
白人小伙子很有耐心,那你兜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王小波说,是烟。他当然也没问问我兜里是什么,管你何事。
最后——
白人小伙子说,我就是要烟,于是王小波就给了。
白人小伙子拿到烟,顺带看看王小波兜里确实没有钱包,于是两个人就分手了。
王小波在一百米外才想起这是抢劫,也就把凭什么,你管得着吗,都想起来了。
“当然,你要硬说我胆怯了,没敢嚷嚷,我也没话可讲。”
从那以后,“匹兹堡的坏家伙专劫中国人”,“遇劫的越来越多”,据说,一位想跟劫匪谈谈理想、人生的兄弟,还被一拳打得“口眼歪斜”。
又据说,劫匪们“盗亦有道”,女生一般不劫,但事有例外,有一天,“匹兹堡最美丽的花朵,中国人的骄傲”,一位医学院美女小夏被劫的消息也传了来。
这位美女小夏的被劫,有二个版本,但王小波最相信的是第二个。
第一个。
小夏和丈夫夜里看完电影出来,等公交车,三个黑人劫匪突然出现,要看钱包。他们都是大汉,手里还有枪,这样的人要看,当然没什么话好讲。
第二个。
小夏和丈夫夜里在没什么人的街上等车,车就是不来,站上倒有三个穿得有点流气的黑人大汉,在那跳着扭着唱歌。
他们虽然手里没有枪,肩上扛的也不是火箭筒、机关枪,而是录音机,却也让小夏夫妇“没来由地发起抖来”。
“总而言之”,他们从一开始抖,就在不断地商量一件事:去问吧?去问吧?结果,他们就终于去问了。
请问你们是不是要打劫?
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就笑,说,是的啊,就是打劫。
那你们是一定要看我们的钱包了?
对方更加笑起来,说,要看,要看,当然要看,快拿出来!
于是小夏他们的钱包,随后就毫无疑问地,被人家看了。
中国留学生没有信用卡,身上总有现金,而且“还有了非常好劫的声誉”,自然“遇劫的人就越来越多,仿佛全美的劫匪都到了匹兹堡”,而“被劫的情形却越来越少有人提起”,这当然也“使人很好奇。”
此时似乎只有一位姓金的师兄非常不服。
这位金师兄因为岁数大,所以也就有资格说你们年轻人不行。
因为是朝鲜族,所以也就能够说你们汉族人胆太小。
因为以前曾拿着照相机的三脚架打跑过持刀劫匪,所以也就你听了再不舒服,都得挨着。
只是这挡不住王小波腹诽,他有阵子整天盼老金也遇上劫匪。
虽不盼老金遇上持枪劫匪冒生命危险,却也盼他在劫匪的枪口下,仍能给我们“年轻人树立一个不畏强暴的典范”。
这种情况下,这种希望似乎很好实现,于是有一天,有人在一家商场门前,就见到了被劫的老金,“手抖得一塌糊涂,嗓子里咯咯乱响,完全不正常”。
王小波说的这些,都在他那篇《域外杂谈·盗贼》里。
因为他的话往往天马行空,不大靠谱,所以我看他的文章,总要保持相当的警惕,就跟遇到看钱包的那种劫匪一样,担心上当。
但是不幸的是,我一次次上当,这一次仍旧上当。
我本以为这位老金,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却万万没想到,他遇到的劫匪,这个样!
老金本打算到自动售货机买瓶可乐,售货机后突然蹦出一个劫匪,高喊打劫!掏钱!那劫匪竟只有十二三岁,奶声奶气,手里拿着的,还是一把小小的螺丝刀。
有这么欺负人的吗?不是李小龙也不能这样搞吧?原来老金那天不是被吓坏的,而是被气坏的。
听王小波说,匹兹堡自从抓到抢小宋的两个劫匪之后,形势一片大好,劫匪再也没有了,这真是可喜。
可再看到被劫的人,此后都说自己遇到的是这俩家伙,就好像匹兹堡只有俩坏蛋似的,这又让人啼笑皆非。
我们惯别人臭毛病,惯自己臭毛病的心理真是奇妙无比。
这倒让我想起我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天夜里,我们那里也发生了一起抢劫案,抢劫者是几个少年,他们是本乡同一个村里的,那里面有我的同校。
他们把一辆贩菜的三轮车拦在路上了,也要看钱包,贩菜的夫妇说没钱,他们说这绝对不行。
贩菜的夫妇最后说,那我们回家去拿,车和菜押在这里,他们这才同意了。
结果等贩菜的夫妇带着派出所的人到了,他们还在那等。
我们小区看大门的白天都想打个盹,而他们晚上都尽责。
梁山好汉在深山老林里劫道都心里打鼓,劫不到要赶紧扯呼,而他们在鸡犬相闻,车来车往的大路上看人钱包,都还像在自家炕头。
这几个熊孩子当时自信得很,没事,他们不敢报警,他们也不会不送钱,这车和一车黄瓜加起来得上万,他们还能不要了?
他们总之认为人家一定得惯他们臭毛病,一定会惯他们臭毛病,就像公园里的王小波,和公交车站上的小夏夫妇一样怂。
他们见惯了惯毛病的人,尤其是他们的父母。
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不惯毛病的老金,还会有一种发抖是气的,还会有一种退却叫进攻,还会有一种怯懦是智取。
有时候甚至也会忘了弱者背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叫警察,警察不赞成随便看人钱包,所以他们就闹了一个传遍四乡的大笑话。
没惯他们臭毛病的那对夫妇,就耽误了睡觉。
没有被惯毛病的那几个熊孩子,现在都早就娶妻生子,在带着全家奔小康。这事一旦有人提,他们自己都咧嘴又搔头:幸亏那次钱包没看成。
我的意思跟王小波一样,但我这故事的结尾,跟王小波不一样。
不知道大家都不那么惯毛病的话,钱包是不是能被人少看些,熊孩子会不会变少些。
文?| 九鸦
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