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往往言简意赅。比如: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我对牙疼要命的滋味刻骨铭心。那天刚吃完午饭,左边后数第三颗,右边后数第二颗,这两颗槽牙的神经,就像突然通上电的正负极,遥相呼应着,蛇信子一样抖动,冒着烟,喷着火。牙床溃坝了,千疮百孔,转瞬间又变成火山口,热流涌动,岩浆突然喷发,一条火龙窜出来,突突突往上飞,从腮帮子钻进眼眶,烧红了眼珠子,又呼啸着往后脑勺子奔袭而去……
这把我疼的!满地转圈,冷汗直流。甲硝唑、抗菌消炎片,不好使。再泡袋中药制剂,比马尿都难喝,什么玩意做的?用它逼供都行,只一口我就说啥也喝不下去了。我使劲搓着脸,按压眼睛,可疼痛依然汹涌,如涨潮的海岸,后浪推着前浪,前浪一头撞向礁石,变成白色的雪,没等缓过劲来,后浪就呼啸着到了。
我的天啊!不是女儿盯着我,我早哭了。女儿说:“爸爸,你把牙拔了吧,一点都不疼。”女儿七岁。前几天她嚷嚷门牙疼,她妈捧着她脑袋研究半天,发现是新长了一颗牙,和旧牙顶牛了。她妈和她姥领她到四院拔牙。彼时,她妈看见大夫举着打麻药的针管子走过来就吓跑了,在诊室外靠墙站着哆嗦;她姥一个劲嘟囔:宝宝特别坚强,拔牙不哭。你爸拔牙都哭,但宝宝不哭,你回家笑话他噢……这些话真起作用,女儿全程含着眼泪,愣是没哭!可一语成谶,几天后我果然牙疼。我捂着腮帮子琢磨着丈母娘的话,她偏偏不说孩她妈拔牙会哭,非拿孩他爸举啥例子呢?看来真是亲妈!
我没拔过牙,但拔牙的故事我以前听过很多。同事张海,半夜牙疼,疼得他憋住一口气,直到要背过气去了,才敢喘第二口。试了好几个偏方,像咬味精、咬酒泡的花椒、咬烧热的粗盐、咬避孕药……全是白费,最后,他让老婆帮忙用锤子把牙给敲下去,但他老婆说啥也没下去手。好容易捱到天亮,张海赶紧往医院跑。碰巧有一个女的在拔牙,她是上牙膛多长了两颗牙,一闭嘴扎舌头,只能拔掉。好家伙,钳子、手锤、螺丝刀,连扁铲都用上了,咣咣往下敲!张海是老钳工,天天和这些兵器打交道,一看这架势,他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动。可拉倒吧,他转身跑了。
本溪长江购物超市旁有一烧烤店,取名:喝丢一只鞋。这名起的,谁能把鞋都喝丢一只?你还真别不信,一次朋友聚会,真有一位同志把东西喝丢了,不是一只鞋,而是两只牙!那天,美食、美器、美酒,搭载着美丽的心情,直冲霄汉。吃饱喝足后,意犹未尽,必须高歌一曲。音乐挤满了房间,棚顶的旋灯,抛洒出五彩的光华,人体黑色的剪影,在屏幕背光中,寂静地摇摆。桌上切开的水果,几束散落的花,都被灯光涂上神秘的色彩,在那里氲氤出诱惑。酒劲越大,音高越足。你方唱罢我登场,终于在二强孔武有力的《在水一方》中达到高潮。掌声像秋林中的落叶,一片又一片,飘满房间。二强落座,小程美女来敬酒,夸二强唱得真棒,二强谦让着碰杯,仰脖干掉。小程美女抓起一块地瓜干刚要吃,赫然发现上面粘着两颗大牙,在昏暗中发出皎洁的光,她惊叫一声扔回盘中。二强一看气坏了!这还了得?嚷着要找老板娘讨一个说法。小程美女拉住他,“是不是咱们之中谁的?牙被地瓜干粘下来还不知道呢,先问一下吧!”二强猛然醒悟,他抬手一摸腮帮子,随即惊呼:“是我的假牙!”歌舞正酣,没人看到这一幕的尴尬。小程美女回家后,把这事儿讲给了她的妈妈听,娘俩抱头痛笑。第二天,小程美女又把这事儿学给我听,我乐得肚子疼了半个月。我在群里说笑这件事,二强看到他的糗事被曝光,每次回复我的,不是菜刀,就是地雷。
笑话人,不如人。唉!俗话说的就是有道理,没想到这么快,我的牙就要离我而去。我要去拔牙的消息,在群里被二强看到了,他仰天狂笑,回复了一句:我就知道今天有好事情要发生。还附上了一个字:该!我正对着二强的信息发呆,群里的刘大夫发信息给我,说她有一朋友开牙所,已经打好了招呼,会给我好好拔牙,不疼。她和家人都在那儿看牙。刘大夫最后劝我:牙,能不拔就不要拔,拔一个,少一个。
来到刘大夫推荐的牙所,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大夫,正按住一个中年男子的脑袋忙活着,他躺在那儿,像张开大嘴的河马,女大夫手中的一把镊子在他嘴中进进出出。没听到惨叫,我心稍安。终于结束了。男子站了起来,眼泪汪汪。他叹口气说:“牙为什么要有神经呢?只长牙,不长神经那该多好?!”女大夫没接茬。看来她的性格不开朗。想想也是,成天琢磨着把别人的牙给薅下来的女子,哪能婆婆妈妈?她必须是条汉子。我接茬说:“牙的神经就像树的根,没有根,牙是不会长的!树根烂了,树也就倒了!”我对自己的比喻很得意。中年男子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唉!看来他也不是一条开朗的汉子。想想也是,谁的`牙刚拔下去,也开朗不起来。我躺在长椅上,和刚才那个男子一样的姿势。女大夫用镊子夹住我的牙摇了摇,对我说,“晃动太大了,一点保留的价值都没有了,必须拔掉,今天先拔一个,过几天再拔另一个。”我表示同意,拔掉吧,疼起来真受不了。女大夫转身去准备工具。果然,两把大钳子在托盘中银光闪闪,触目惊心,我赶紧闭眼。张嘴、大点、打麻药、里面打完打外面。钳子进来了。疼不?不疼……咯吱……哎呦疼!又来一针。继续咯吱吱响……药棉塞进来,咬住!我的嘴里很咸,女大夫说,淤血多,吐一会吧。我支起上半身,对着一个小磁盆开始吐血,有管子流出细小的水柱,转瞬间冲洗干净。“四十分钟后再吐掉药棉,不要漱口,不要刷牙,否则止不住血。”女大夫嘱咐我。我点点头,付50元,离开牙所。我边走边合计,一颗牙50,一嘴牙值多钱?平时真没感觉自己的嘴里这么有钱,含着好几千块啊!
拔完牙是午后两点多,阳光还挺足,世界依旧光鲜亮丽。行人不多,都走得悠闲,对面过来的那个年轻女孩,竟然一直在憋着笑,她一定是心里面想着什么特有趣的事。唉!好人都大街上溜溜达达,病人都在医院里面横七竖八。客运站的道口停着一排出租车,司机正忙着拉活,其中一个迎向我:“沈阳差一位了,上车就走了,大叔是去沈阳的不?”这小子看着最起码也有三十五六,只比我小十岁,我就掉颗牙呗,就成“大叔”了?那二强掉了两颗牙,是不是该叫“大爷”了呢?!我感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这让我很懊恼。
很多东西在人习以为常时,感觉不到珍贵。那颗牙咬开很多坚果外壳,磨碎了无数的筋肉和脆骨,我何曾关注过它?两口子打架,劝架的人都说,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可我们从来不会去深究舌头碰牙的事情,直到牙没了,舌头才蒙圈了,总去舔那个缺口,一次又一次,轻轻地探索着,触碰着,回忆着,适应着……但已经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俗话说,砍的没有旋的圆。修补得再好,还是有眼睛看不见的缝隙。牙如此,健康如此,还有这世间的爱情与亲情,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