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作者:金阙
1
“小杂碎,过来。”章君培笑吟吟地向孩子招手,孩子却蹒跚着跑向金雀语。
然而未等那孩子跑到妆台跟前,就教章君培一把掐住了脖子,拎在怀里,凑到金雀语背后,玩笑般道:“来,看看这个丑婆娘是谁。”
孩子的大眼睛呆滞地瞪着,嘴里发出“啊”、“啊”的音节,全然没有章君培眉宇间那种阴郁的秀气,倒是有几分肖似街口徐家的憨少爷。
“小杂碎。”章君培又笑了一声,像是春夜里野猫的媚叫,又或是男婴的尖声哭叫,“我们小杂碎究竟是谁的种啊?怎么痴痴傻傻的。”
背对着父子的女人终于转过身来,嘴里噙着红纸,唇才染了一半,仰头看着章君培道:“是谁的野种也不会是你这个没种的。”
章君培“啪”地给了她一巴掌,被抽掉的红纸旋了几旋落在地上,一点点沾了唾液的地方是暗红的,锈蚀的颜色。
金雀语的脸迅速充起血来,粉桃面上是血红的指印子,和半张殷红的嘴唇红成一片。她吸吮了一下牙龈流出来的血沫子,“呸”地吐在章君培的白绸裤上,血立刻沿着裤子的寿字暗纹蔓延开,仿佛要慢慢爬遍他的全身。
章君培攥着她铺开的长发在手腕上绕了几下,把她的头牵过来,还是笑嘻嘻的语气道:“最后还不是要你洗,你可洗得干净些。”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猫儿哭叫似的笑声。然而她没有想到,章君培突然拎着她的头向怀中孩子的头猛撞。
章君培身量矮而窄,力气却不小,一手挽着她的头发一手挟着孩子撞了十余下,她竟挣不开。
章君培的笑,孩子空洞的“啊,啊”声,还有她自己的尖叫,一叠声响在她的耳边,她觉得自己渐渐地聋了,又渐渐拥有听觉,声音由大及小由小及大地反复折磨她。
孩子的额头是那么滚烫,不,不光是额头,浑身都是滚烫的。小小的身子趴在她胸前,一颗沉重的笨拙头颅磕在地上,将她仰面压着。章君培大约是走远了,可是她们母子起不了身,永永远远,一辈子。
她觉出自己面上流血了,可是不知是哪儿,淌了一阵就自己凝住了,是一种暗红的,锈蚀的颜色。
2
傍晚的时候孩子发了高热,喉咙里不时响起一阵破风箱似的咳嗽声。她的嘴角和眼角都青肿着,没法抱着孩子上街就医,只好拜托隔壁家在药铺学徒的阿宣弄几味药来煎一煎。
外头黄昏日暮,飞鸟知还,风刮来一阵带点暖香的尘土,她抱着孩子提着药,腾不出手去挡一挡。
婆婆和章君培正坐在门槛里说话。婆婆说:“你下手也要轻一些,把她打死了谁来做家里的活计,我老婆子可做不动了。”
章君培嗤笑一声:“她舍不得死,舍不得——”
她低头进门,跨过那两人中间的空隙去了里屋。
孩子躺在床上,咳喘声愈发粗,像是要把自己从这沉重的躯壳里咳出来。她看着这咳得一仰一合的孩子如同被猫踩住的小耗子,是多么猥琐的、不堪的生命——她想掐死他。
然而她下不去手。
她想掐死自己。
然而章君培说得对,她舍不得死,舍不得。这苟且里混杂着愿景或者怨恨一类说不清的东西。
谁能想到,在她活过的二十个年岁里,最懂自己的竟然是章君培。
白色的药气将她眼角熏潮了,她死死咬住后槽牙,眼泪又被眼皮给拢了回去。
夜里章君培来看了一次,叫了几声“小杂碎”,孩子昏昏沉沉地睡着,没给出一点反应,他便又兴致缺缺地走了。
他是走了,可“小杂碎”还附在她耳边不肯走,不停地敲打她,凌迟她。她控制不住地想,那个人如今已经结婚生子了罢?孩子应当叫什么呢?
或许叫狡童,又或许叫娇童,她更喜欢后一个来的,当时两个人还争论了一番,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所争论的是什么,不由红了脸。
然而,然而。不论是哪一个名字,这孩子已经没机会叫了。
3
金雀语虽然自己舍不得死,却没有一日不希望章君培死掉。从她嫁到章家至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的愿望也落空了千次万次。
终于有一日,学徒阿宣奔命似的从外头跑回来,对正在院里晾衣服的她喊:“金姐姐!君培哥出事了!”
她先是一愣,不真切的喜悦将她全然震住了,回过神来血色已经潮水般涌上雪白的面颊。
阿宣年轻眼神尖,看到她转过来的那一刻面带笑意,也只是那么一刻,再看又是平日里木然的美丽面庞。
金雀语在短衣上擦干了手,问:“他、他怎么了?”
“君培哥下班的时候给车撞啦!已经送、送医院了!金姐姐你别着急、我这就带你去!”
阿宣自然以为这之于她是一个噩耗,虽然她面无表情,可是胸口在剧烈起伏着,雀鸟似的圆眼睛里也水光粼粼。
“麻烦阿宣了。”金雀语一把抓住阿宣,很用力,阿宣能感觉到那短而尖的指甲陷进他的肉。
“没、没关系。”
章君培伤得极重,小腿整个是不能看了,医生说没有三四个月好不利索,阿宣絮絮叨叨地和她复述,她却只看着章君培完好无缺的头颅出神。
什么事也没有。
不仅没死,反倒添了个大麻烦。她回去以后少不得要低三下四地求人介绍一份事给她做,娘家那边不能指望,尽是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婆家这边也不行,自命清高的一群人,天阉太监还不做下等事,绝户头能攀上什么高枝儿吗?
不行,不行,全都不行。在公馆里做事的徐妈也不行,那个老妇惯会嚼人舌根,表面上怜悯她似的,背地里指不定要怎样编排她。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阿宣,人小且机灵,认识的人也多,最要紧的是,阿宣对她没有可怜,而有一点近乎爱慕的东西,她一早就看出来了。
这样就好办,她只需明里暗里给阿宣一点好处,两人都不说破,权算是答谢阿宣,她便可以于人无欠。
在心里暗自筹划了一番,她平静下来,对阿宣说:“我们先走吧,孩子在家我不放心。”
阿宣先出门去,她随后走,偷偷拧了章君培层层包扎的腿,那个人死了一样沉寂,眉头都没皱一下,苍白的嘴唇也没有勾起讨人厌的笑容。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4
两天后阿宣果然给她找到一份事做,是到谢公馆去照顾少夫人,说是少夫人留洋归来,很有些涵养,轻易不与下人为难。只是路程有点远,她恐怕要在公馆住下,逢十五才能回家。
“抱歉啊金姐姐,时间仓促我只找到这么一家,你要是不放心孩子,我再……”阿宣说完很小心地看了她一下,目光只落在她脖颈朝上。
“我已经很感谢阿宣了,没有阿宣的话,我们一家老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
婆婆是不愿叫她去的,她这一走,孙子儿子两头看顾和家里的种种杂物都要落到自己头上,而自己“老婆子可做不动了”。可是没办法。
“你去了人家里要少说话多做事,闲下来的时候回来照顾照顾阿培。”婆婆停下来看了一眼她褪了色的粉衣衫,又道:“可别学老刘家小凤英,和公馆里的少爷们勾勾搭搭,尽败坏名声,我们女人家呀……”
金雀语恍若未闻地收拾东西,把为数不多的衣物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才回过头,小尖脸上挂着和章君培类似的笑。
“妈放心,我嫁到章家,这一辈子早就毁了,和小凤英哪能一样?”
婆婆再说什么她没有听见,因着她低头逗弄孩子去了。
她说,宝宝,妈妈走了。孩子说,啊啊。
三岁的孩子,仍旧不会说话,可是她知道,他在叫妈妈。
她在孩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
5
她来到谢公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天际是一片海蓝和柠檬黄泼出来的冷淡,再近一点是城市烂醉的霓虹灯光,再近,就是谢公馆。
这是很漂亮的小洋楼,白石砌成围墙,在壁灯幽暗的光亮里显得分外柔情。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在夜风里轻轻摇摆着花苞,看得不甚分明,大约是月季。
她的头忽然很痛,一层一层木然的,苦难的壁垒中钻出早该死掉的诗:
不错,
别的情人们或已经疏远或已死去,
不友好的灯光躲入了灯罩,
……
衰老即是智慧;年轻时,我们彼此相爱却懵然不知。
那个念诗的人第一次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书生气,也使她坚信,即使那个人摘掉了眼镜丢掉了书本,依旧是书生,单凭淡雅温和的嗓音就足够了。
“你好,请问是何嫂介绍来的么?”
有人提灯走出来,那声音和她记忆里的丝毫不差,她猛然抬头。
背头,没有金丝眼镜,可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熟透的柿子,里面有一种缓滞流动着的光,亮彩时现,是甜极了的颜色,既不生涩,也不过分烂熟。她不会认错。
来人似乎被她过分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举高了灯查看。
“雀雀……”那个人手中的灯抖了抖。
她仰头看谢留鹤。谢留鹤生得白,眉骨高眼窝深,如若挡住下半张脸,这幅长相便奔着西洋人去了。所幸他鼻头圆润,下唇丰厚,黑发如漆,无论远观近看都是秀美的古中国相貌。
然而此刻他的上半张脸上蒙着暖黄的光,下半张脸则没在黑暗里,越发像西洋人,高大,奇异,披了人皮的野兽。竟是她从未见过的。
“阿卿,怎么了?”屋里又走出来一个人,高挑细瘦,径直上来挽住谢留鹤的胳膊。
谢留鹤是有字的——白卿,他同她讲过一回。
谢留鹤回神,紧了紧吴盛雪的披肩,道:“夜里风凉,我们进去说。”
她跟在二人后头,毫无征兆地落了一滴泪。
6
谢家连下人的房间也干净宽敞,和她同住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大姐,从谢家老宅里分过来的,夜深了还不睡,杏眼滴溜溜地打量她。
“姐姐,听说你和先生早就认识呀?”
她点了点头,又想起夜里看不清,便“嗯”了一声。
“哇!姐姐你福气可真好,竟然认识先生,活儿又轻快。哎……我也想每天只陪着夫人安胎,夫人人可好了,都没骂过我,还经常给我东西吃。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的活儿照比伺候老夫人老太爷的时候可轻快多啦!”
小大姐没完没了地说着话,无端将黑夜拉得更长更深了。
今天原是她没防备,一脚踩进这深夜里,不断地往下陷,被淤滞的黑没了顶,只留下咕嘟一个泡泡。而泡泡飞得很高,里头流动着幻丽的彩色。
“老师,我想不通,为什么世间女子都要早早嫁人,结婚生子呢?”
谢留鹤写完批注的最后一个字,从小山似的习题册里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道:“社会总是要进步的,终有一日,世间女子不必如此。”
她看到谢留鹤的眼睛慢慢睁开,深褐色的瞳孔因投进了许多光而显出半透明的模样,里面有两个极小的她自己,浸在蜜色的光里。
“那时候,雀雀,我,和其他的一切自由人,都会与所爱之人***缔婚约。”
她只听到“雀雀,我”,不愿深究这句话背后一切社会解放的含义,兀自激动地嘴唇发抖,双眼含泪。
窗外高大的凤凰木红得热烈,像是爱人捧出了自己的心。那红光落在谢留鹤的白领子上,无端染得如同喜服。
泪水滚烫,长夜冰凉,金雀语听着耳边小大姐轻微的鼾声,无名恼怒,委屈,最终混杂成一种迷离难言的情绪。她想,我与他岂止是认识呢,是生儿育女的交情了。
7
“小金,生孩子痛不痛啊?我有点害怕。”吴盛雪握住她的手腕示意她坐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痛的,夫人。”她垂着头,令人无从分辨这究竟是件多痛的事。
“怎么苦着一张脸,是宝宝踢你了么?”谢留鹤推门进来,把公文包交给下人,自己扯松了领带。
“你胡说些什么呀。”吴盛雪迎上去,指尖从他的美人尖略过去,将他垂下来的额发按到一边,“才三个月呢,都还没显出形状来。”
他笑盈盈地揽住吴盛雪,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周,金雀语慌忙站起来,说一句:“你回来了……先生。”
吴盛雪本是被对着二人,却突然若有所感似的僵了僵,转过身来笑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必定是你给小金吓着了。”言罢看向金雀语:“你们老师那时候严不严?”
她还是没说话,只摇了摇头。不严,怎么会严。谢留鹤对她笑过那么多次。
谢留鹤把吴盛雪送上了楼,下来的时候她正在擦一只瓶,乳白釉的小花瓶在她关节粗大的手里更小的娇小脆弱。
“雀雀。”
她不抬头,仍是用力地擦,咯吱咯吱的声音酸涩到人心里去。
“雀雀,你抬头看看我。”
她还是很听他的话,把脸仰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去。
“当年我以为你会等我,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嫁人了。你明明讨厌包办婚姻,怎么……”
她不能相信地拼命摇头:“你骗人,你骗人!你给我留的信里说,让我好自珍重,何曾叫我等过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叹息。他靠在墙边,微微低头看到她眼睛里去:“怨我,我以为我们之间无需多言,自有默契。”
外头忽然下起雨来,水腥气漫进屋子里。她想再说什么,却猛的响起一声炸雷,闪电刺目的光把她晃得一哆嗦,似乎还能想起当时的恐惧来。
谢留鹤听她说:可是,可是当时我已经怀孕了……
雨把黄昏下成夤夜,屋子里没点灯,全然是黑暗的。在更暗的角落里,谢留鹤轻轻抱住她,脸贴着她的,声音苦涩地问:“他……你丈夫,待你还好吗?”
怀里的人沉默不语。
8
金雀语来的时候是月初,转眼已经到了十五。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一趟,然而谢留鹤与吴盛雪刚将她送到门口,远远的就有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她几乎要往后退,然而死死忍住了。
章君培本来就瘦小,现在瘸着一条腿,又抱着孩子,坠得腰更塌了。
他很客气地对谢留鹤点了点头,尽管是正常的笑容,但在他这幅阴郁的眉目做起来,总显得叵测。他的目光在谢留鹤、金雀语和吴盛雪三个人之间打转,末了一笑说:“你看看,这么久不回家,孩子都想你了。”
金雀语伸手将孩子抱过来,触及孩子那大而无神的眼睛,慌忙将孩子的头摁在自己怀里。
章君培佝偻着身子,简直比她还要矮,更是差了谢留鹤一个头去。
二人告了辞,一前一后地走。小大姐突然奔出来喊她,以为她是辞掉工作不干了,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说了好多话,一路送出去很远。
“你们夫人和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章君培似乎饶有兴致地问。
“哇,这个呀!他们的故事那是非常的……呃……罗曼蒂克!他们一早在英国就认识,要不是为了等夫人大学毕业,我们先生公派也不用三年才回国啦。”
金雀语僵住身子,所有的血都往头上涌,她有一种七窍流血的错觉,想拧自己一把好清醒清醒,然而直直地坠下去。
9
金雀语疯了,是很安静的那种疯病。和她的儿子一起,做了一大一小两个美丽的活物。(作品名:《笼中雀》,作者:金阙。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