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欢沈京，可能是我人生中坚持最久的一件事。
他初一下学期时，才转到我们十四班。我们学校校风并不好，谈恋爱打架斗殴都是常事。
而他一来，就因为彪悍的作风和高超的打架能力，在年级里混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声，即使是高年级的学生，也没有几个人敢惹他。
但那些都和我没关系，那时我们仅有的关联就是，他是我的前桌。
白天他从来不听课，只趴在桌子上，露出一截小麦色的脖颈。晚自习时，他会回过头，非常理直气壮的把我和同桌的作业拿过去抄，抄完连谢谢也没有，就直接伸出手，往后放在我们桌面上。
我看不起他。
那时班里分明的分成三个派别，一类因为好成绩被老师当成至宝的班级干部；一类像我这样整日埋头读书，视家长和老师的话为圣旨，却因成绩平庸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普通学生；剩下一类就是他那样放弃读书，天天在学校混日子打架的坏学生。三类人互相看不上，基本没有什么来往。
有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饭，准备去倒餐盘里残余的饭菜时，不小心踩了班里的音乐委员一脚。
音乐委员叫赵满星，是我们班最漂亮但脾气也最暴躁的女生，她立马把勺子放下，回头怒瞪了我一眼，声音大得像狼嚎：“长没长眼睛？这是我新买的球鞋”
我被吓到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不耐烦地喊道：“傻站着干嘛，道歉啊？”
我脸色苍白，低着头说：“对不起。”
“你是蚊子吗，这么点声音谁听得到？”
前后桌的视线全部转过来，我那时只是班里的透明人，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关注居然是惹怒了班里的风云人物，脸都红成了一个番茄。
“重新说”，她盛气凌人的指示。
我闭上眼睛，重新说了一句：“sorry”
“卖弄什么英文，你是不是觉得我听不懂!”，她猛地站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时，赵满星已经扬起手，扇了我一巴掌。
那时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被侮辱的感觉，我手指紧紧地捏着餐盘，那瞬间我只想把它倒扣在她那张精致扭曲的脸上。
但我不敢。
赵满星的爸爸是当地的商人，常常开着黑色的宝马接送女儿，连班主任都会时常讨好她。即使她不学无术整天闹事，依然能拿到班里的学生代表奖状，每次有人惹她，她就扬言要让外面认的哥哥替她出头。
而我的父母都只是农民，遇见任何事，他们都只叫我忍让。
我没有回击，低着头放回自己的餐盘就匆匆离开，怕眼泪掉在任何人面前。
我看不起懦弱的我自己。
从那天起，赵满星就常常在班里讽刺我，从我的外貌到我的衣着，她统统看不惯，还给我起了个外号“那个穷酸女”，班上同学在她的带领下开始集体排斥我，即使是我的同桌，也渐渐不敢和我呆在一起。
我愈发孤僻，将所有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只期望能在学习上扳回一局。一天晚自习，数学老师安排了随堂测验，赵满星和别人传答案，结果纸条丢偏，正好丢在我的脚下，她示意我递给身后的人，我低着头没理她。
数学老师恰好经过，他捡起纸条，打开看完后，脸色铁青的让丢纸条的自己站出来。
“老师，陈白脚下的当然是她的”，赵满星在前面说。
“不是我”，我连忙否认。
“撒谎，不信问问其他人？”，赵满星充满恶意的说道
班里一篇寂静，有几个男生低下头，没有一个人看我。
数学老师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道：“下课来我办公室。”
我没在辩解，只是紧紧捏着笔，棉鞋往桌子前的隔板狠狠踢了一脚。
“老师”，一直趴在桌子上的沈京突然举起手：“是我丢的。”
他支着下巴，右手还飞快地转着一支笔，语气懒洋洋道：“我不想考，你让我站外面去吹吹风。”
数学老师暴跳如雷地骂了他一顿，不仅让他站了一个晚自习，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数学课，沈京都被他勒令站在外面，不能踏入教室一步。
我一直觉得自己该向沈京道谢，却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从那天起，我会主动把作业放在他的桌上，我想那是我能报答他的唯一方式。
同时，我上课开始走神，听着听着课，我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沈京的背影上，看着他趴在桌上时，露出的一小段脖颈。
那是我整个初中时代，离他最近的距离。
一个月后，沈京因为在厕所和高年级学生打架，被巡逻的年纪主任看到，被记了处分，需要暂时休学回家。
沈京的父母也来了学校，他们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中午。最后给沈京办理了转学手续。
我以为再也不会碰见沈京，他离开的那天，很多同学都围在他身边，和他说告别的话。
其实我们学生都知道，厕所那次打架其实不是沈京故意挑事，高年级的一群学长把注意打到我们这一层楼学生身上，经常带刀威胁上厕所的男生给他们零花钱。
可惜的是，那天我想了一万次，甚至还写了一封信，这些都没能说给沈京听。
无疾而终的结局，像我人生中每件事。
2
步入高中后，我在新学校重新碰见了沈京。
让我惊讶的是，沈京整个人都变了。
他依然还是那股藐视权威，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是，他成了一个成绩优异的优等生。
第一次年纪月考的时候，沈京的成绩遥遥领先，在榜单最靠前的位置，那星期国旗下的讲话，他甚至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我已经忘了那次他演说的主题和内容了，但那天，沈京穿了一中的校服，宽大的白色校服穿在他身上，不仅不难看，反而像电视剧里面那种玉树临风又潇洒不羁的男孩，也是从那天起，学校有些女生封他为级草。
沈京没拿稿子，站在全校人面前的样子自信又轻松，时不时还设置了几个笑点，让下面的同学笑成一团，下场的时候，学生们的掌声甚至比对校长的致辞还激烈。
有时候我们会在校园里面迎面走过，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看我的目光和陌生人毫无差别。我有些庆幸又有些难过，庆幸的是他不记得初中时窝囊懦弱的我，难过的是我在他心里没有留下过一点痕迹。
怀着某种心情，我报名了校园辩论社，面试的高二学姐让我即兴演讲，我站在台子时，两腿都在发抖，磕磕绊绊才讲完一段话。
学姐低着头在桌面上翻一叠报纸，面无表情地让我回去等通知。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出了招新的教室，心里明白自己肯定会被刷掉了。
经过拐角的时候，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趔趄一下，人虽然站稳了，手里拿着的稿纸却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方礼貌地道了句歉，蹲下身帮我捡起地上的纸。
是个很高的男孩子，我只能看见他的一个背影，短短的黑发下，是一截我以前看过无数次的脖颈，初中时我就发现了，沈京的脖子比大部分男孩子长一些，肩颈延伸到侧脸的线条格外流利好看，像春风中招展的树的线条，有种艺术家精心打造的雕塑般的线条美感。
他捡起来后，将稿纸全部递给我，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他的正脸，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他便继续往前赶路，但是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感觉。
整个脑袋好像都炸了，漫天遍野的烟花都在我脑海里绽放，那个他抬眼看我的瞬间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样都挥之不去，不停地在我脑海中播放一遍又一遍。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深切的哀愁，这种哀愁在我每天清晨照镜子时格外明显，我觉得我和沈京仿佛是两种天差地别的物种，他被造物主格外偏爱，而我只是女娲造人时，随意洒出的一个小泥点。
为了能追上他，我只能更加努力的学习，同时还尝试着参加了很多从来都不碰的课外活动。
那时候，我逼着自己从狭窄的世界走出去的动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他面前，被他记住我的名字。
但很快，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心碎的事情。
元旦晚会时，他被选作了当时的主持人之一，而与他搭档的女主持人，是我初一时就认识的赵满星。
他们时常呆在一起，学校里开始传他俩的绯闻，据说赵满星在倒追他。我原本并不想相信，直到有一天在操场时，我看见赵满星将头放在他的肩膀。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像个笑话。
赵满星在初中时完全挫败了我的自信心，我爸妈常常说，坏人自有天收，可是她曾对我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她还有一张漂亮得让所有男生喜欢的脸，在这张脸的掩饰下，好像她做的所有行为都值得被原谅。
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记得我受到过的伤害。
这种打击下，我整个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消沉的心境，我每天都觉得自己生活得很痛苦，但也正是那段时间，我的成绩开始进步飞速。我依然会时常在校园里看到沈京，他喜欢在大课间时，在操场上和其他男孩打一阵子时间的篮球，赵满星总是带着一帮她的狗腿坐在旁边，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傲慢，反而留起了长发，穿着长裙，故作骄矜地站在篮球边给沈京递水，实际上也是阻拦其它女孩子靠近沈京。
俊男美女，画面上看上去他俩仿佛天生一对。我不再有意识的去操场寻找他的背影，我整天都呆在教室里，走火入魔般的学习。
期中考试后，我鬼使神差的拿到了年纪第一名。
3
成绩下来后，班主任让我准备在国旗下讲话的演讲稿。
想到沈京可能会听到我的演讲，我把那篇稿子改了十遍，又翻来覆去的背了无数遍。
然而周一的升旗演讲，沈京并没有站在他班级的队伍里，他似乎没来学校。
我按照原先的准备说完了稿件上的所有内容，虽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精彩，但我拥有了一股对自己能力的底气，因为那是我准备过无数次的东西，我相信我能背下来。
我想，就是从那次起，我明白要如何去克服挑战。
唯一可惜的是，我最想要的观众没有来。
高二文理分科后，我走进一班的教室时，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沈京。
那天刚开学，他穿着蓝白的卫衣，水洗白的牛仔裤，以及耐克的球鞋，整个人就跟时尚杂志上走下的模特一模一样，在整个面目灰暗的班级显得突出。
我相信每个人走进来，第一眼都会看到他，也只能看到他。
他成了一班的班长，而我，则出于一不能说的心思，第一次尝试着参加班级干部竞选，幸运的是我最终拿到了学习委员的身份。但职务的便利并没有使我们有任何关系的改善，即使身处同一个班级，我们之间依然毫无交流，总是有无数的人找他，而他变得越来越冷漠，除了必要，他甚至不再开口说一句话。有时候赵满星来班级找他，他也视若无睹。
我和赵满星碰见过一次，她似乎没想起我名字，直接喊“那个谁，把你们班沈京喊出来。”
这次我没有犹豫，只是说了一个词：“不。”
她瞪了我一眼，居然没再说话。
下学期时，沈京又开始变了一个样，初中时那种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性格仿佛又回到了他身上。
作为年纪常年前十名，他居然半路放弃了学习，每天都去画室和一帮艺考生呆在一起，准备走画画的路。
有天我去办公室拿物理作业，看见他站在班主任的旁边，周围围了一圈各个学科老师，他们都在劝他放弃，而被围住的沈京却始终坚定的摇着头。
“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回到教室时，沈京那句话依然回荡在我耳边。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京想做什么事情呢，又有什么事情比高考更重要？
然后我又开始自问，陈白你想做什么事情？
我发现，自己的脑子居然一片空白。
我从小就被教导要好好学习，但我从未想过，好好学习后未来要做什么，这样的事情，想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在一群老师面前，坚定又不容置疑地说出这句话的沈京，真的太不一样了，好像有个太阳在他身后，散发出耀眼得光芒。
后来，沈京很少再去教室，他常常在画室待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来教室上课，所有人都默认了他要走艺术生的道路，在整个压抑又像上了发条的的班级里，他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下半个学期后，他转到了艺考生班，我听说他没再来学校，而是直接在家里画画。
很多人聊起他时，总说他在自毁前途，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初中的那个晚自习，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刻，万籁俱寂的课堂上，只有他一个人举起的，孤零零的手。
“他一定没有放弃，他有自己的判断”，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除夕夜，我像一个做贼的小偷，第一次给沈京的手机号码发送了第一条信息。
手机号码是我费尽千心万苦，才从班上的男同学那里要过来的。我没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一个初中同学的口吻，啰啰嗦嗦地写了一些对他安慰和支持的话，顺带给他拜了个年。
一天后，他回了我两个字“谢谢。”
一分钟后，他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也祝您新年快乐”，后面还跟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我抱着手机，对着他的新年祝福傻笑了一天。
那时候起，我们在网上开始了断断续续的聊天，短信里的沈京和学校里的他完全不一样，他没有了那层高不可攀的外表和生人勿近的气场，反而格外的真诚。
我们喜欢在晚上聊天，有时候聊书籍，有时候聊电影，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我总是要飞速地去查阅各种资料，也是因为他，我开始认识了很多国外的导演、作家和各种音乐人，我没想到他的精神世界里居然有那么多东西，虽然年龄相仿，但他透露出来的思想却远远超过我。
他发短信喜欢加各种颜文字，不由自主地，我就开始模仿他的语气，用他喜欢用的颜文字，他会直接说，你要有自我。有时候他也会很低落，说今天的画被老师骂得一塌糊涂，接着会感叹一句“他人即地狱。”
我们几乎发了几百条短信，而每次等他给我回短信的间隙，都是我最快乐和期待的事。
好景不长，有天我回到家时，妈妈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一动也没动。而爸爸站在外面的阳台上，一声不吭地吸烟。
我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妈妈看见我，第一句话就开始冷笑：“怎么这么不要脸？”
“什么意思？”
她伸出手，打开手掌，我的手机在她手掌中发着炫目的冷光：“好样的陈白。”
妈妈的嘴巴不停开开合合，像上了子弹的枪，朝我射出一颗又一颗言语的子弹：
“我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赚到钱供你读书，结果你在这里搞网恋？”
“我们又是给你买衣服又是买手机的，你自己看看，你的这些这些本子笔，哪个不是我们出的钱？啊？”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半辈子，什么福都没享到，都是为了谁？”
“我们给你做牛做马，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她失望地放下手机：“我已经把那男的骂了一顿，以后你们不准联系。”
“啊——”她突然尖叫起来。
我扑过去，想从她手中抢回我的手机，下一秒我就被她狠狠抓住头发，接着“嘭”的一声，我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
“行”，我捂住脸，竭力不让眼泪留下来：“你们以后别养我了。”
然后我冲出家门外，漫无目的地朝着前面奔跑，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只想一刻不停地往前冲，妄图将一切都甩在身后，我跑过了汹涌的人群，车流不息的街道，最后在一条河流前停下，整个河面黑漆漆的，只能看到远处的万家灯火。
我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沿着河边的椅子坐下。
我不想回家，但是我也无处可去。
我想起沈京前晚给我发的短信，他说他在北京的一家美术室集训。
在那一秒，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一次北京。（小说名：《我终化茧成蝶》，作者：囿光。来自：每天读点故事，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