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景德镇是我父亲工作的地方,解放初期全家就住在父亲单位的家属宿舍。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由于国民经济低下,父亲微薄的工资难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于是,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回到了鄱阳古县渡老家;一来分点田种点菜,减轻家里的经济开销;二来姐姐哥哥可回生产队挣点工分,年底分点红,增加点家庭收入。
几年的漫长等待,生活终于有了“起色”,日子也开始慢慢好转。家里为了更进一步改善生活,增加些经济收入,便添置了一艘运额为八吨的木船,在昌江河上跑起了运输。船上由大哥主管,号称船老大,同时也是驾船的主要劳力,船上所有大、小事情由他掌管,而我只是一个“搭头”(船上人都这么叫),其作用主要是烧烧饭,平水里看看舵,拖拖船板,搞搞简单的卫生,大人上岸办事去了守守船等一些小事。
运输船主要靠人力撑篙、划桨、摇橹、拉纤航行,顺风的时候扯起布帆借风力前行,急需时常常用纤绳牵引,纤夫以大人为主,当然也有力气大的女人或半大不小的孩子,遇到逆流险滩一只船需要几个或十几个大人一起拉,结帮分批一只船一只船送上滩去。
景德镇至鄱阳的河道称谓昌江,是鄱阳湖贯通内陆的主水系之一,上至安徽省祁门,下可经鄱阳湖穿长江入海。
昌江河上有大小险滩十余段,当然最险的要数砾卷滩和马家箭两滩,就拿马家箭来说:浪高水急,地势陡峭,河道狭窄,水下乱石暗礁多,水面水底的石头坚硬锋利,不易插篙用力,岸边拉纤的纤路又难走,拉纤时船与纤夫位置落差大,弯多,常发生纤绳被缠或石刀割断,造成浪淹船沉,船翻人亡的悲剧。
一位老船工每到此地都望滩兴叹,总是无奈地摇着头。有一次在让﹝道﹞休﹝息﹞时,他指着咆啸作响的险滩给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马家箭滩险水急,船翻人亡的悲剧经常发生,船民们怨天恨地,作为当朝宰相陈志刚﹝鄱阳籍﹞早已听说,便决定下去微服私访,探察民苦滩情。一日晌午,陈宰相头戴一顶破草帽,手提簸箕和拾耙,一幅百姓打扮,站在险滩岸边捡“金”的模样,听着轰轰作响的水声双眼紧盯着滩的激流中央,这时一群纤夫拉着一只载重十几吨的大船﹝内河算大的﹞正拼命地朝他身旁“爬行”而来,滩中一个巨浪让纤夫的船猛一后挫,紧绷的纤绳瞬间正撕扯着纤夫干骨的肩头,千钧一发之际,其中一位纤夫一边拼命拉着纤绳,一边冲着站在一旁百姓模样的他吼道:“喂!还不帮忙!?”此情此景陈宰相由不得多想,扔下手中的簸箕和拾耙,双手抓紧了纤绳,顺手和着一起,慢慢船停止了后挫,开始在多一人用力的作用下,在滩中瓶颈口的“角水”中爬了上来;来不及答谢也没气力答谢,或习以为常不需要答谢,纤夫们背着纤板,一步一步继续“爬行”着……
望着慢慢远去的赤条条背影,陈宰相仰天长叹:“世界不变,陈志刚拉纤!”一艘艘难行的运货船,一个个艰辛的纤夫,陈宰相的思绪远不止是眼前的同情和怜悯,同样感受着当朝宰相肩上的压力和责任……
昌江河上,有顺流而下的木排,也有顺风扬帆的船队,还有那小小的运瓜船扯搭起破旧的床单代帆;无风、无浪、水深、岸边无纤路的时候,船队前行的橹声、桨声“吱呀、咯呀……”在空旷的水面上响成一片,两岸的山壁林间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回声、和声……
白皑皑的冬天,霜雪覆盖着沿江两岸,勤劳辛苦的船民光着脚板踩在河边的薄冰上:"叽喳,叽喳……",拖着满载的货船艰难前行;一双双脚冻得是又红又紫,麻木不仁,形似转动的躯臂在机械式地摆动,不知冷痛,而身上捆着稻草绳的破棉袄却冒着白气被汗水漫透。
船上的夏天不是常人呆得住的地方,舱内热烘烘的就像烤箱,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船板被强烈的太阳炽得是烫手烫脚,无法接近,浇泼一盆水,一阵白烟过后船板就干白了,还好水就在船的底下,随时都可打上一桶或一瓢;人实在热得受不了,只好跳进水里凉爽一下再说;尤其我们这些搭头,只要船一靠岸或停下来,不管水深水浅一咕噜就钻进水里,清热降温,嬉戏游玩,也从不担心什么等汗干了再洗冷水的科学养身。当然有时也免不了会弄些鱼虾、螺蛳、河蚌之类的鲜活美味上来,改善伙食加两道佳肴。
盛夏船民的夜晚是美的、乐的、丰富的;在悠悠凉风的拂意下,在抗风马灯的`朦胧胧荧映下,船民各自带上长杆竹烟棍和毛烟,点上一根纸媒﹝抽烟用的点火火源﹞,端上一大瓷缸茶水开始凑坐在紧靠一起的二、三艘船的后甲板上,各显其能:哼小调、唱打油诗、说四言八句、讲笑话、拆字猜谜,讲昌江河上远久远久的故事和传说……一天的劳累、辛苦也就在这样的嬉笑浪声、故文诗意抚慰下影去,随及而来的是宁静江边从船棚内,好似带有音箱一样,和弦般美妙的鼾声。
船上规矩很多,什么春节过后单日不起锚,什么女人不能碰船头﹝跨船头﹞,什么筷子不能架在碗上,行船不能捞鲤,双脚不能踏两条船……等等,一旦触犯禁忌,小则挨骂,重者会被老船工的竹篙打下水。
往事如烟,如今昌江河上筑起了拦河大坝,水位的提高没有了瞬间落差,险滩不见了,水路运输也被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取代,作为昌江河上后期小船民的我长大了,离开了那个辛苦,辛酸又常感危险的职业,但同时收获了处水不惊的胆识和水中捕鱼捞虾的快乐。那段日子,那段岁月将在我人生的旅程上永恒封存,写进生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