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是唐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以此诗闻名于世的枫桥乃苏州姑苏区内之古桥。上海普陀区有个地铁站叫枫桥路站,不知是否与之有关。浙江省内有个大市镇也叫枫桥。
苏州的枫桥(A)和浙江的枫桥(B),并不是完全没有关联。枫桥(B)从南宋始,便是周围山区的货物集散中心,四方农民、工匠、商贾来这交易器具、粮食、看戏、交游,苏州枫桥(A)的运米船会开到枫桥(B)的枫江边。湖广两地在明清大举开荒后,又加上江南地带手工业革命,苏州汇集了产自长江中游的稻米,运到浙东多山之地,枫桥(B)俨然是小苏州。据诸暨民报五周年纪念册记载,民国时镇上有一百多家米店。但历史顶峰时间应该还是南宋,南宋绍兴年间一度设为义安县,七年后被裁。绍兴城也是南宋建的,然而绍兴佬陈桥驿在杭大学报写道南宋开荒山林、造酒、烧陶瓷,大量树木被砍伐,对环境造成极大破坏。环境的恶化限制了这个地方的产业升级。不像苏州、松江,大量原材料可以从别处运来。所以枫桥后来也一直是个大市镇,仅此而已。当然这是枫桥狗的个人猜测。
元代文人杨维桢,泰定年间进士,生于浙江枫桥镇,后移居钱塘、苏州、松江。杨维桢为东南文人之首,精通书法、诗文,他的奇闻逸事也很多。枫桥镇还有放牛的那个王冕以及明末画家陈洪绶。陈老莲画的很好,明亡后出家,叫自己悔迟。当时很多人觉得亡国了,就住乡下不进城,觉得城市是清朝人的。明末遗民张岱的陶庵梦忆也写过枫桥的大戏“市枫桥下,亦拥亦蓬”,形容人太多了。由于朋友陈洪绶是这里的,张岱也来玩过几趟。张岱晚年回忆起他们年少时一道在杭州的书院读书,一道去看钱塘江潮水,一道喝酒夜游西湖看美女,似乎很快活。
枫桥狗父母到现在跟枫桥狗讲的还是枫桥话,就绍兴话和诸暨话中间的一种吴语分支。绍兴人认为枫桥狗们是诸暨人,诸暨人会觉得枫桥狗们是绍兴人,一个奇怪的地方,也就十万人口。可能大城市人看起来这是笑话,夜郎国中还分这么细微。枫桥狗后来读欧洲史,发现这些不可名状的民族形态实在太多了,在两大语言体系之间,往往错落着无数中间形态,就像北欧瑞典挪威语对于正统日耳曼德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对于正统俄语,其实是土话和官话的区别,土话就是农民用的。弱小的民族和地区,就更需要几个文化人,把它们加以包装,毕竟天花乱坠是文人的特点。
今天重点想讲的是杨维桢。首先他给自己取了很多外号,流传最广的是铁崖。铁崖他爹为他在山上建了个楼,撤掉梯子,读了五年书,然后去元大都考取功名,可能这段经历对他影响挺大,觉得自己像是荒野中的钻石,当时科举对于南方汉人特别苛刻,不到三分之一的名额;同时元朝就办了没几年科举,所以铁崖的出身在当时的文人中就很高。
考完三十二岁,被分配到浙江天台做县令。元朝的地方长官是掌印官达鲁花赤,必须由蒙古色目人担任、其次是县令。一方面是蒙古治理中原,另一方面元朝人又认为宋朝是亡于士大夫治国。当时流行吏治,有点像现在的公务员专业分工,通过长年考核、一级级晋升。但这种吏员制度也造成了腐败和惰政。大部分吏无法晋升,失去了理想就开始贪污,往往又没什么儒学文化修养,有的甚至不识字。
泰定年间,皇帝和丞相有改革的决心,破天荒地把科举人才送进官府。铁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天台,但和当地的恶霸地主官吏相处不愉快,没几年就被调往杭州做四务提举。
他的性格是桀骜的,这是内因;外在的原因有两点,官僚队伍的整体是没有改变的,元朝一百年前后的两千进士基本就花瓶作用,另外地方的治理其实延续了宋,是豪强大家族把控,元朝异族统治为了笼络人心,没有打土豪分田地,所以铁崖的治理工作,如果不经过地方豪强的配合,是很难进行的。
四务提举就是税务所,也许上级希望通过事务性的工作以此劳其心苦其志,后来又让他去管理盐政,钱清盐场。从古至今,盐一直是国家垄断专卖,但古代的盐是重要税收来源。整个盐的生产由编户的盐民完成,辛劳至极。铁崖就上书哭请减税,税减了,但他也十年不上调升迁了。
事实上元末的农民起义不少是私盐贩子发起的,他们平日里胆大包天,掌握着巨大的收入来源,又结交各路人马,官府的、绿林的。
可以说,铁崖的为官经历是坎坷的,他在杭州的时候经常给当朝官僚写信,有点毛遂自荐的感觉,虽然这段事情后世提的不多,总强调他的个性,忽略了他的经世一面,他是以研究春秋中科举的,春秋是中国第一部历史书,讲的是治国安民,唐朝的春秋注疏被宋元人怀疑,他们开始辨析,希望通过原著原文了解真实的古代历史。
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下,铁崖尤喜翻案文章,质疑古人。比如他写过商纣王其实是好人;他最有名的一篇辨析文是三世正统辩,当时的元宰相脱脱很有才干,邀请全国文人上书论辩到底元朝继承了辽金宋中的哪一朝。这是个重要问题,因为中国北方已经被辽金统治五六百年,南方又是偏安之宋朝廷。
元朝内部有两种声音,文化认同上蒙古人更亲近于辽金,毕竟他们都是游牧民族出身;统治笼络人心有需要承认南方汉人的文化正统。铁崖支持宋,宰相也赏识,但鉴于他坎坷不平的为官经历,升迁阻力巨大。很多年以后,元末农民军大乱时,任他江西儒学提举,类似今日的教育厅长,但他已经到了无心仕途的年龄和心境,不去了。
这是铁崖的政治生涯,讲的人不多,因为后来研究铁崖的学者几乎都是中文系的,主要看他的诗文书画。
一个人是苦闷的时候才有些创作欲望,前提是需要有点才华。铁崖辞官以后,先在钱塘、苏州两地做私人教师、与人唱和诗文。诗词上,他强调复古,发起汉乐府运动;书法上创了铁崖体,现在是国宝级文物了,有一件在华盛顿特区的Freer美术馆,也许枫桥狗应该去看看。他交往的朋友有倪瓒、黄公望这类大画家。元朝的文人画是中国历史上的最高峰,强调哲学意境胜于笔法。说明当时思想活跃,经济发达。
他晚年跑到了松江,就是现在的上海了,铁崖一生中培养了两百多个学生,大部分都散落在松江周围的市镇中。学者楚默考证松江画派跟元末杨维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松江的公交车至今都写着上海之根。在晚清上海县城开埠前,松江一直是经济文化较发达的地区。元朝的黄道婆去引进了棉花的种植和纺织技术,从此松江掀起了中国的手工业革命。它这里是沙地,适合种棉花。大量的松江布销往全国各地以及邻国,聚集了财富。以至于铁崖会去那里讲学、养老。元朝的生产技术很发达,现在上海博物馆、现代博物馆还有元纺织品。
棉花的种植和生产导致了商品经济的发轫,那里的人们不再种地,而是靠薪水度日,需要买粮食生活。于是长江中游的山林被开荒造田,长江下游成了发展出星罗密布的市镇,进入快速城市化进程。
枫桥狗起床换了电脑,煮水烧咖啡,继续没有说完的部分。让枫桥狗最感叹的是,后世对铁崖的纪念是如此不同。老家的祠堂里有他的塑像,村里的人知道这个名字,但早已没有人理解他的才华和事迹。到了上海却能看到不少,十年前松江区政府花了五百万左右在天马山修了三高士墓,这是铁崖死后葬的地方,也许这只是衣冠墓,因为也有说他葬回老家,但老家的墓地早也无影无踪。松江亭林,韩寒老家,公园里面有他的画像。再走几步到古松园,那棵松树就是六百年前铁崖种下的,号称江南第一松。复旦大学一直有靠研究他吃饭的博士、教授。想到这些枫桥狗感概良多。也许一个人确实要跑到大码头,才会发光发亮,并被人铭记?
回到铁崖晚年,元末动乱结束后,朱元璋立国,邀请全国文士去南京修编礼乐。铁崖做老客妇谣不从,意思是七老八十的妇女没有必要再嫁了。最后不得不去了一百余天,皇帝碍于他的名气,放他回去了。崇拜他的宋濂写诗说“ 不受君王物色招,白衣宣至白衣还。”其实他是不想做二臣,保住晚节,毕竟享受了元朝的国恩。枫桥狗看他中进士为官,父母都赐谥号,父封会稽县男。这些对于当时的汉人都是难得的礼遇。
铁崖被诟病的是他古怪的个性,说他奇装异服,他喜欢研究道家,吹笛子,穿成修仙的样子,某种程度也是在自恋地标榜自己,
还有是他的纵情声色,他可能是恋足癖,喜欢女人的小脚,以及她们脚上的鞋。他其实年少的时候是不读书的,成日游玩。后来立志于学,骑马去黄岩访学,卖马购书,可能跟现在卖了高级轿车差不多。本来二十五岁那年要去大都考科举,他父亲拦住,认为就算考上了也未必达到真才实学。于是在山上造楼苦读五年。去考试的时候,老家附近的一个大户破产变卖家产,他父亲买来一对石马,别人笑他疯,因为这是官宦人家门口的装饰,结果铁崖那一年中试,这倒也派上了用场。
他娶了一个老婆,有两个妾,别的应该也有一些(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说媒以后,传闻未婚妻钱氏有疾,但贴压坚持娶回来,意思是说话算数。然后他妻子又奇迹般的恢复了,生了一男一女。这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宋明理学强调个人修养,特别是道德,也许后来才这样标榜这些吧。
枫桥狗有次看一个人的散文写到枫桥以及铁崖,不禁热泪,也许就以那个散文片段,结束这段自言自语吧:
“到枫桥去的那天,我们坐的车子就一直朝东向绍兴方向驶去。天色阴阴的,漫天遍野一片绿,远山淡淡的,大地上好像吸满了水雾。时而看到一片白墙黑瓦的房子,那就是一个村落了。浙东的民居都是这种格局,这种颜色。白墙上开了大大小小的窗子,好像一对对盯着公路上来往车辆的眼睛。偶尔可以看见一棵大树,是白果树吧,有时候是一对,那说明这里曾经有一座庙宇,树照例种在山门前面。庙宇早就没有了,只剩下两棵树寂寞地站在那里。’就在那面,那个山脚下,是杨铁崖的家。’听了这样的介绍,我只能唔唔地应着,其实我也认不准这是哪个山村。只是想,杨铁崖写的字,叉手叉脚的,一派奇气,可是又那么美。在同时代的书法家里,他好像完全不理会有赵孟頫的存在,这就值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