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今天是母亲节,我的母亲压根也不会想起这个节日。
我的母亲。这是小学三年级初学习作的命题,可是至今我仍觉得难以落笔。
我不想写她的相貌,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小学的同学,都是她的学生,不敢妄加臧否。但是到了中学以后,她每次到学校找我,同学们都说,看你的样子,一点也想象不出你妈是那个样子。或者说,你妈妈一点也不像个老师。不像老师像什么?那咽下的半句,我闭着眼睛也能够触摸到。
我的眉眼口鼻,没有一丝母亲的痕迹。小时候,有大人夸我长得好,总是不忘加上一句:“一点也不像你妈。”当时浑然不觉,如今细想一番,分明觉得受了侮辱。
我也不能写她的性情。她的职业使她擅长说教,很少打骂我们。我们姐弟四个惟有我挨过她一顿打,起因是我拒绝她重新给我炒的土豆丝,坚持要原先那一盘。原先那一盘去哪里了呢,已经被姐姐吃到肚子里了。但是我要求姐姐吐出来。的确该打!现在想起幼时的惫赖不禁发笑,心酸的是,从小就不愿接受新鲜事物,振翅欲飞时,才发现已被这“旧”牢牢缚住。
不打人,不骂人,这似乎是好性情。我倒宁愿她像我最好朋友的母亲,噼哩啪啦地打一顿,粗声大气地骂一通,然后再一把搂到怀里,摩挲着,亲吻着。我自从学会走路以后,就没有怀抱可以投靠我小小的身体。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用嘴唇试试我额头的温度,疑似亲吻。生病属异常现象,因此,这样的亲吻也不是很多。不知为什么,她令人难以亲近。也许是当局者迷。上次她来这里,我们给她照了很多照片,老公发现每张照片里的母亲都是绷紧了面孔,没有一丝笑意,就像站在数学讲堂上。再回忆她平时的表情,的确,她很少笑,无论大笑还是微笑。她最高兴的时候,就不绷着脸了,也很难称得上是笑,这就是谜底吧。
现在我们之间倒是有一些身体接触。过马路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我不知道,小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带我走过路。母亲的身体是很结实的,她手臂上的皮肤略略有些松弛,但不显得老态。在我最逆反的时候,假如我碰到她的手,我会不自在一阵子。现在,才像一对母女。不过平常我们因为过分客气而显得有些生分。我们俩通的时候,我总是用家乡话,她总是用普通话,我们为了照顾对方,而使用对方的语言。但是我的家乡话没有语境,她的普通话又不熟练,我们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最后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母亲现在最不喜欢我们说弟弟的性格像父亲,因为她很疼爱弟弟,不愿意弟弟像她不喜欢的人。我有点怀疑从小我不讨母亲喜欢,就是因为我长相酷似父亲的缘故,而且,父亲最疼爱的是我,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她恐怕更是不喜。我岁的时候,她曾经和邻居说过,等她老了不指望我。她很早就给她养老的榻划了一个圈,那个圈里,没有我这个女儿。
那时候,《血疑》正在热播,我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父亲的同学到家里来,哄我说我是父母从新疆捡来的,我竟当真了,偷偷哭了一阵子,想去找我的亲生父母。但是新疆于我而言太遥远了。后来,又有一个父亲的同学开玩笑说他没有女儿,想把我要走。我拎起他刚给我的蓝书包就要动身。母亲很伤心,认为我没有良心,不恋家。她不知道我以为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记住母亲的气话,实在不应该。何况,一个家庭又不是政坛,还要分什么派系。可是,我的父亲母亲,历经三十多年,如今俩人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还是水是水,火是火,没有一点化学反应的迹象。水火不相容。
所以母亲一直都不快乐。尽管她有很多快乐的理由。我每次回家,邻居的大娘们都羡慕地说:“你妈是个福老太太。”她有儿女福。我们姐弟几个没很让她操心就长大了。我们都很孝顺,不仅孝敬,还很顺从。在我们家里,孩子从来不和父母顶嘴,“顺者为孝”,我们姐弟都恪守不移。我们都能够自给自足,她和父亲每月的退休金,他们连十分之一都花不完。不是钱太多,也不是他们太抠门,实在是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他们习惯了粗茶淡饭,多食了鱼肉身子便不自在。院子外面是一个大池塘,有一大块肥沃的空地,扔粒西瓜籽都能牵蔓扯藤地绿一片。母亲栽了莴笋、丝瓜、南瓜、西红柿、青椒、葱蒜、豆角,等等。她常常扯住过路的老太太,求别人拿点蔬菜走,家里人少,实在吃不完,那么鲜嫩的菜,放烂了可惜。人生似乎没有什么不完满的事情,她为什么笑不出来呢。
美人的容色逐日衰减。而我的母亲在年纪大的时候反而显得比年轻的时候好看一些,衣着也光鲜一些。她穿上年轻的时候从来的裙子,还戴上了珍珠项链。我们一起去西单和我高中时的好朋友约会,好朋友一见面就惊呼:“阿姨变漂亮了。”这是打死我们也不敢对母亲说的轻慢之语。母亲居然笑了,还说了一句打死我也想不到她会说的话:“你也越长越漂亮了。”这番对答,太女人太动听了。路人皆回眸寻视,我在一旁倒忸怩不安。她年轻的时候一色的黑蓝灰,现在倒喜欢大花图案的衣服。她的衣服一向是大姐姐负责置办。大姐姐认为母亲有些胖,皮肤也黑,适合小碎花的衣服。俩人僵持了几个回合,母亲还是不肯屈服。其实,母亲现在打扮不过是为自己的心情,到底好看不好看,我觉得倒在其次。
我那年7月份大学毕业,8月份领到第一笔工资,从此,没有花过母亲一分钱。在我必须靠母亲供给衣食和学费的那十几年里,母亲只提供生活必需品,没有零食、玩具和保暖蔽体之外的衣衫。我常常想,自己对一切奢侈品的排斥也许就是少时的惯性。譬如,能接听和发,是必需品;有高端的拍照功能和流行款式,就是奢侈品,我就未必要拥有。沙发,是用来坐的物体,汽车,是代步工具,家,是洗衣做饭看书睡觉的地方,只要能满足这些需求,就欣欣然了。既然小的时候都没有抱怨过母亲,如今细忖,倒是应该感谢了。享受奢侈品,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过程,类似于数学的N次方。母亲是小学教师,只负责加减乘除,因此我们都简单。
我和母亲逛街,我一路张罗着给两个外甥女一些新巧衣物和玩意儿。母亲叹口气说:“我不会给她们东西,我连给你们几个也没过东西。”原来,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只是不会,只是不具备用物质来表达感情的能力。别说胸中没有块垒,纵有,也该顿消。
母亲做菜,只用盐、酱油、醋和色拉油。以前还有味精,因为弟弟不喜欢,后来就不用了。姐姐和姐夫每次去家里下厨,都觉得难以施展浑身的本事,没有辣椒、花椒、大料、料酒、鸡精、淀粉,等等等等。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落后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渐渐敢说她,她也听,却从来不改。我总觉得,她对一切都没有心思,她全部的注意力其实都在父亲身上。父亲在眼前时,是她眼里的砂子,越清晰的存在感越让她觉得不舒服。父亲不在跟前时,是她心头的刺,非要在眼前看清楚了才放心。
…… ……
别人的母亲的故事,常常让我想落泪,面对我的母亲,我不敢落泪,我一落泪,她的天空怕是要下雨。
无荫无蔽。
昨夜,被月光“晒”醒,欠身一望,好一轮满月,美满得让人愣神。
这个时候,母亲必定已经睡了。孤独一人。母亲说,她从来不记得自己夜里做过的梦。
我记得,但是她很少到我的梦中来。
这就是我的母亲。尽管她长得不好看,不够温柔,厨艺也不高,我还是爱她。因为她是母亲,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