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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烟的美好与真实

美好篇

凤姐儿因与邢夫人不合,所以邢岫烟刚到府中时,她对岫烟的态度只是淡淡的,甚至有推诿之意。只怕稍有不周,又被她那个婆婆寻了不是,少不得一番数落。

她把岫烟安排住迎春房中,原是本着多一事不及少一事之虑。迎春是大房里的人,若出个什么岔子,或有个什么好歹,总不至于牵连到自己头上。

后来,她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似邢夫人及她父母那样,只觉温厚可疼。又怜惜她家贫命苦,故比别的姊妹们多疼她些。

凤姐儿是何等慧眼如炬,又是出了名儿的势利眼,对邢岫烟却能待之以青目。想必此女定非凡品,日常间多照顾些,便自不待言了。

袭人母亲告危,正准备家去,来与凤姐儿请辞。平儿拿出两件斗篷,给袭人的大红猩猩毡是半旧的,另差人把大红羽纱的送去给岫烟。说道——

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蓬,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送岫烟的「大红羽纱」前,并无「新旧」字样。却是与给袭人的半旧大红猩猩毡一同出现,且平儿提到昨儿看到岫烟穿着的还是那件旧斗篷。那么给岫烟的这件斗篷,想必是全新的。以凤姐儿和平儿的聪明,以及她们对邢夫人了解,若是给了旧的,让邢夫人得知,少不得一顿闲话罗皂。

欣赏岫烟的,不独凤姐儿与平儿。便是貌似毫不相干的探春,也还送了她一枚碧玉佩。

宝钗说,三姑娘定是看人家有,你没有,怕你给人家笑话,所以便送了你。印象中这是探春第一次赠物与人。以前为宝玉做绣鞋,也是答赠宝玉——从外头带回那些、她十分喜爱的朴而不拙之物件儿。若不是雅重岫烟人品,断不至如此。

书上说,岫烟虽是女儿身份,却知书达礼,不似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知道她虽有父母,却不是安贫乐道的年高有德之人,只一味嗜酒如命,醉生梦死,对女儿之事从不上心。姑妈邢夫人也不过是充充脸面,对岫烟亦无真心疼爱。虽说迎春是个好姑娘,却是个有气的死人,连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又哪里还顾得了岫烟。所以她少不得在邢夫人不知情下,对岫烟每每体贴接济。

那日,正好宝钗与岫烟都去潇湘馆瞧黛玉,二人在半路遇上了。宝钗问,天还这样冷,你怎么倒全换上了夹的?岫烟先是低头不答,经宝钗追问方知,邢夫人觉得岫烟与迎春同住紫菱洲,无甚使钱之处,便从岫烟的月钱中匀了一两给她父母。迎春是个老实人,可房里的那些妈妈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岫烟不但不敢很使他们,隔三岔五的,倒还得拿出来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一月二两还不够使的,如今又少了一两,不得已才把绵衣服拿去当了几吊钱的盘缠。

宝钗心疼岫烟,让她取当票来,帮她把当了的绵衣,给拿了回来。

薛姨妈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虽家境贫寒,却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本是要说给薛蟠为妻的,又恐儿子下作,平白糟塌人家好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端看这两人性情和相貌,又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因此与凤姐儿商量,让贾母保媒,成全了一对佳偶。

邢岫烟不仅为人雅重,诗才也不让姊妹们,她的一首咏红梅花,完全不似李纹与薛宝琴那般闺阁之气。

整首诗的格局完全不囿于内帏。她的梅是庾岭的梅,是罗浮山的梅,是不惧岁寒,傲骨迎风的花中君子。最终收于一句「浓淡由他冰雪中」,全然一副淡定自若,我行我素的姿态。

难怪宝玉会说,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 。

虽然李纨等评诗认为,宝琴的诗略高一畴,我却独爱岫烟诗里的超淡与不俗。

她似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心灵轻盈,没有压抑彷徨的卑微,又不似那些大喜大悲的重要角色占据你的思想,只是懂得用温柔,荡涤读者心灵上的尘埃。她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书里书外有的是各色人等对她的爱护与疼惜。

她是一抹不可捉摸地飘浮于山间的云,当你无限接近时,她已悄然散去,总是与你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

若是用画风来描述,她是一幅浅淡的水墨山水,淡然雅致,意中有意,味中有味,似自然无为,又天人合一。

她是清泉,潺如白链,似一直流淌直到千里之外,三百年后,流到青花白底如雪的碗里,好似盛的是月光,轻啜一口,经眼耳鼻舌身意,引起惶惶相惜的共鸣,身心也随之,微然软醉。

真实篇

寂寞时丰盛,孤独时醇厚,纠缠里放下,当思念侵袭,她的温暖可以让放逐远处的惦念,变成滋润内心的温柔。若不是那日与宝玉在沁芳亭畔相遇,她应该还会是我记忆中完美的模样儿。然而世间哪来的完美,伟大的小说家也不会为杜撰完美人格而写作,所以他总在我们自以为见到完美时,很残忍地将人物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让人们看到覆盖在表面底下的真实。

生辰的第二日,宝玉才看到了妙玉捎来的生日贺笺,正踌躇不知如何回复,欲往潇湘馆去问黛玉,便在沁芳亭边,遇上迎面走来的邢岫烟——

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说:我找妙玉说话。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

岫烟之所以能在那样一个腌臜透顶的家庭,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到了适嫁的年岁,全凭妙玉的栽培。但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与她有半师情分,又是贫贱之交的妙玉,在她的意识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未必真心重我」、「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这不是一对矛盾的存在吗?何为青目?

《晋书·阮籍传》有云: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择而退。喜弟康闻之,乃筴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刺史嵇喜前来为阮母吊唁,阮籍待之以白眼。嵇喜之弟嵇康不过堪堪一个铁匠,他却青眼以待。

若是妙玉未必真心重她,又怎会待她以青目?

若前句「她未必真心重我」,理解为邢岫烟的谦词,那为何不一谦到底,为何又要在后头提及「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她想要表达的真正意义是什么?

「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这两句话,虽起著为妙玉翻案——谄媚贾母——的作用。可作为半师之谊,贫贱之交的二人关系,此番对宝玉道出的实情,是对昔日师的批评,还是话中有话?对一个对她有师恩亦有友情的故人,此般说话,会不会苛刻了些?

同为闺蜜关系的凤姐儿和平儿,我所能看到的一直是平儿对凤姐儿的各种袒护。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协理荣国府时,探春每每提出建议,平儿每说一句总不离「我们奶奶」,连宝钗都说——

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

——以平儿今日身份,虽还是凤姐儿的丫头,即便她承认凤姐儿有什么想不到的,又能怎样?姑且不论凤姐儿想到与否,事实如何已不重要。但我却能从中感知,平儿对跟她亦闺蜜亦主子的凤姐儿那一份真心用意,以及无处不在的维护。

妙玉对岫烟有半师的情份,是十年的贫贱之交,难说「岫烟」这个清逸脱俗的名字,还是妙玉给取的?为何她不能对妙玉有半分维护?

倒是宝玉听了,恍如惊雷一般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接着又将拜帖取与岫烟看。

岫烟的反应是笑道: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她这脾气竟不能改」,妙玉的脾气在岫烟眼里是要「改」的,想必在她们相处的几年中,妙玉在她眼里,是不被她欣赏,抑或是不被认可的,到现今还是这样。不仅一点没改,还愈演愈烈成了「放诞诡僻」。

虽说「放诞诡僻」是名士常有的行为。但在邢岫烟的语气里,我却没听出这话裏有一丝赞许,似乎更是一种不被世人认可的另类讥讽。

「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我想问,她一介贫寒人家的女儿,每日与之相处最多的是一对酒糟透了的父母,她能有多宽多广的世面可见?她的「从没见过」,到底有何价值?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当然,师不必贤于弟子。且欺师灭祖之人,古来有之。但我还是无法想象,若妙玉听到此番邢岫烟与宝玉的对话,会作何想?可还会对这个貌似清雅脱俗、出口却带着或讽意或恶毒的女学生,仍然青眼如故。也许妙玉偏是真名士自风流,可以不在乎世人对她的抵毁,甚至是自己弟子也无所谓。但作为我,却没有将其视作「无所谓」的修为。

她似乎已经忘了,她这一身闲云野鹤气质从何而来?也忘了她的断字识文是何人所授?没有平白无端的自信,她没有薛蟠一掷千金的财气,今日之所以能在大观园中与众姝侃侃而谈,全拜妙玉所赐。难道对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恩人,且不说恩人,即便只是相交十载的故人,都不能口下留情?

后邢岫烟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宝玉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

邢岫烟道,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她的心了。

邢岫烟从未了解过妙玉,妙玉各种行为在她眼里是放诞,是怪癖,是不合时宜。她当然也不会懂得这诗里蕴含着多么高蹈的气节与情操,那又怎会知道这诗的奥妙所在。妙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怪诞,而且妙玉一早就这样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她们相处的这十年里,邢岫烟一直在隐忍,她每一次「无事到庙里去与她作伴」,只为一个目的——向妙玉学习识字。所以她一直在容忍她所以为的妙玉的性格缺陷,一忍就是十年。

她伪装自己,骗取妙玉青目,所以她推己及人地认为妙玉对她也该有所图。那一句「她未必真心重我」,与之对应的可不正是「我也未必真心重她」。惟有如此,文中作者所给出所有线索,才能被串成一条无懈可击的逻辑链。只是举凡这样想,原本美好的念想,便成了残酷的无情无义。

世事总是这样吊诡。我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邢岫烟?是宝玉口中那个、如闲云野鹤般淡然幽微的妙龄女子;还是为达到目的,可以隐忍十年、无感恩之心且还恶意中伤恩人的心机女人?

或许正是这两面的存在,才构成了邢岫烟的真实。而她的真实,跟读者的想象,不过有些距离罢了。

以前会想,邢岫烟那么美好,人如其名,淡若流云,渺若清风。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儿,还得了薛蝌这样一个好归宿,当然不该出现在薄命司的十二钗中。现在想想警幻仙姑所说的话: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

邢岫烟不是不该出现,根本是不配啊?!

一直认为《红楼梦》是本很温暖的书,纵使书中各人最终都无法逃离悲剧的结局,至少过程是温暖的。邢岫烟曾经是多少读者深以为然的——努力冲破家庭藩篱,往自己想要的方向生长——励志偶像,可在认真思索过她与宝玉的这段对话后,我似乎对自己之前的确定,不那么执着了。她用她的语言,碾碎了我对人可以超越出生的认知。

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她终究是邢家的女儿。

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虽无寒风渐起,心中还是泛起了凉意。默立阶上,唏嘘良久……

此时的邢岫烟,仍然还是青花白底碗里盛着的清泉,只是它已不再令人微然软醉,而是泛着冷冷寒光。

西谚说:细节之中犹有神在。此刻,我希望自己看到的这些细节,都是假的。又或祈愿时光能倒流,回到那日她与宝玉沁芳亭畔的相遇之前。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