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奶奶说：“那些裹脚的人心里黑着呢！他们不管你疼不疼，在脚上涂些烧酒后便使劲缠绕起来，一次比一次紧，直到最后将第三四、五脚指骨拆成型为止。”我的奶奶是小脚女人，每当说起裹脚的事情来，便忧伤不止。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在煤油灯下，断断续续地听奶奶与母亲讲一些辛酸的故事。那是解放前，奶奶十二岁的时候，其父亲说：“孩子他妈，女儿到了裹脚的时候了，不然让村人们看到咱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裹脚，那要叫人家笑话哩！”于是，第二天奶奶的母亲便联系专门做裹脚营生的师傅。因裹脚需要有手艺的匠人来做，自然不是由你随心所欲的事了。如现在的医生们，不收红包还真让病人心里过意不去一般，总的有所布施了才觉心安。于是，送上红包和礼物后，约定了给奶奶裹脚的日子。
这一天，裹脚匠要同时给几个少女来做裹脚，当前面做完两个裹脚孩子后，疼痛的少女哭的死去活来，把奶奶和后边要做的几个女孩子吓的魂不守舍。于是，她们选择了逃跑。跑出院子来后，大人们开始了追赶，有的又被抓了回去。而奶奶则是跑到了空旷的荒野，先是到渠道沟中躲藏，之后又觉得不安全。忽然间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玉米杆，奶奶便一头扎了进去。玉米矸是黄土地上的人们为牲畜储存过冬的草料，家家户户都有，只是多少的问题。奶奶深怕人们发现，一直使劲往里扎，直至到了玉米杆的中央才稍稍静下心来。
寻找奶奶的人找遍了村子里的所有地方，无不见奶奶的人影。奶奶的父母亲有点担心了，心里凝思着：“这孩子能去哪里呢？两天过去了，怎就不见人影呢？难道会......”想到此，奶奶的父母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奶奶的父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便不作身，一个人走出院门来，拿了一根长长的细木棍，在村子里的几个井台边转悠了起来。每到一个井台，便用细木棍往井里捅一下，几个井台都查看过了，心里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晚上，村里亲朋邻里都来到奶奶家，询问奶奶的下落，然而谁也说不出些子丑寅卯来，只是安慰罢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的母亲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寻思着奶奶的下落：“这妮子，能到哪里去呢？这么冷的天，几天了吃什么、喝什么啊？难道是遇到豺狼了不成。”每天早晨起来，奶奶的父母早早地到地里转悠去，寻找着奶奶。一些农人也有早起来，但他们不是为了寻找奶奶，而是拉玉米杆回家喂牲口的。恰恰就在这时，拉玉米杆的人听到玉米杆中有咳嗽的声音，倒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连问道：“谁......谁......谁在里面，不说话我可用铁钗往里扎了啊......”
这时奶奶奄奄一息地说：“是我......我是焕妮子......”听到奶奶的回话，拉玉米杆的人忙抛天了玉米杆，把奶奶抱了出来，并很快将奶奶送回了家。而奶奶的父母看到奶奶的样子，心痛地哭了起来，可是心痛归心痛，心痛也改变不了奶奶裹脚的命运。几千年的中国裹脚文化已是根深蒂固在人们的骨子里，缠足成为一种通行的社会习俗。人们认为小脚是一种美的体现，缠足是实现这种美的手段，都成了社会领域内的规矩。在千余年的时间里，一个民族中的多数男子都喜欢小足，多数女子都缠足，是否我们可以简单地说这是一种病态呢？很显然，一个民族集体患病了千余年。
之后的日子里，奶奶的父母为奶奶调理好身体，当奶奶康复后，勇敢地走向了裹脚的人生......
二、
奶奶裹脚后，半年多没有下坑，每天自己要把脚裹上几次。刚开始时因为疼痛，便没有注意什么。后来又水肿导致了化浓（感染），于是天天几次地要用温水热敷，然后再将脚裹好。奶奶说，这样折腾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才慢慢下地走路的。刚开始走路时不习惯，经常摔跤，十二三岁的人就象一个老太婆婆一样，拄着一根拐杖行走，之后才慢慢习惯了起来。
奶奶还说，那个年代裹脚的女人都是这样，谁也躲不开这一关。脚裹尖的时候，四个脚趾都已经蜷回到脚掌底下，裹瘦时则要把小趾骨向下向内推蜷入脚心裹，把小趾跟的部位向脚心内侧往下用劲拗下去，然后用裹布勒着带紧，裹尖时二、三、四、五脚趾不过压在脚底下一半，裹瘦时要把外把骨缠倒，足趾当然也压入脚心内侧。缠到最后第三、四、五个脚趾尖要能碰到脚掌内缘，才算裹好了。
像奶奶这样的煎熬还算是幸运的，有的女子从此成了残疾人，一生拄着拐杖生活。奶奶成为了小脚后，什么活也可以做，没有影响到正常的生活。当然所干的活都是属于女性们的营生，烧火做饭、缝缝补补的，奶奶样样都会。再后来，奶奶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爷爷，从此过起了清贫淡然的日子来。
受中国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奶奶过门后在十多年的时间里生下了四子一女。两位伯父和我的父亲、四叔、姑妈，其中最小的是四叔了。就在四叔出生不到三岁的时候，爷爷因伤寒而撒手人寰，剩下孤儿寡母的奶奶艰难地维持着生计。此时大伯父最大，才十五岁、二伯父九岁、我的父亲六岁。在此绝境下，奶奶到地主家打起了工（俗称上锅头）。主要是给地主家做针线话和洗菜做饭的营生，有时还要缝补牲畜拉车时用的套缨子。
奶奶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干活做事相当的利索，深受地主家的人们喜欢爱戴。每天奶奶收工的时候，地主家也知道奶奶的不幸与艰难，便总要给奶奶些红皮粗糠的东西，奶奶则是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一再地表示感谢。就这些食物，奶奶在到地主家不要的垃圾上挑拣一些好的菜根、菜叶，回来后用水把这些食物揉搓在一起蒸熟，供儿女们填饱肚子。如此的生活，奶奶看着儿女们狼吞虎咽的场景，而内心感到无比的幸福。
就在奶奶煎熬度日的时候，一件更为不幸的事情从天飞来。一李姓族人中有一乞丐，无儿无女，长年在城里乞讨为生，同时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一天，这乞丐领着一个人，从城里回来对奶奶说：“你嫁人吧，我给你找好了人家！”奶奶吃惊地问道：“你这说的是些什话哩，你给我找好了人家，那我的孩子们怎办？”
“我的侄女们我来养活，你走你的就是了。”乞丐说道。
奶奶又说：“你一个乞丐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还养活我的孩子，你真是一个没头颅的鬼啊！”
“你走不走，嫁你的彩礼我也收了，这不人也给你领回来了。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奶奶听到这话气的七窍生烟，使吵了起来。听到吵闹声，邻里乡亲们都要赶来了。大家愤怒的情绪一下爆发了出来。幼小的俩伯父一动手，乡亲们便七手八脚地把这乞丐赶出了村子。
三、
童年断断续续的记忆，知道奶奶受了不少的苦难。其中四叔少小离家走口外，青骨落它乡的现实将奶奶苦难的心摧残成七零八落的碎片，但奶奶依然坚强地走来。
大伯父和二伯父、及姑妈相继成人，走向了自立人生。这给了奶奶不少的安慰。四叔在口外病逝后，只有父亲和母亲守候着奶奶一起生活。因了这样的缘由，使我能够从小在奶奶温馨的怀抱里成长，也由此更多地感悟了奶奶小脚的辛酸和不便。
记得阳光明媚的时候，父母亲下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哥哥姐姐去学校读书。而我贪玩，跑到街上去玩耍。这时奶奶会把小脚上的缠带松开，把小脚露了出来，然后放在太阳晒热的水里泡上一会儿，然后再用一把绣花一样的剪刀，修理起自己的小脚来。奶奶常常对母亲说，脚上长着一些肉钉子，需要十天八天就得修一次脚下，不然不能走路。于是，奶奶经常在自己小脚规定的日子里修脚，而且奶奶所有的修脚活全是自己来完成，从来不用人帮忙。有时母亲想帮帮奶奶，可奶奶死活就是不用。
奶奶修脚总是选择没人的时候才修，她那双小脚也从来不让人看到。有一次，我在空房中寻找咸菜吃，奶奶以为我出去玩了，便如前面所说的一样，修理起自己的脚来。当我忽然间走到奶奶身边时，着实把奶奶吓了一跳，只见奶奶顺手拉了一块布来，严严实实地包住了双脚，并将我支了出去。
对于我来说，奶奶陪伴了我十年的人生光阴，我却用一生来享受奶奶的精神。回想奶奶的一生，那些辛酸的岁月，一双小脚让奶奶幼小的童年，经历了无情地的痛苦。一双小脚，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恶梦，是折磨，是命运的曲曲折折。
唉！奶奶的这双小脚，跨过了旧社会的沟沟坎坎，踏进了日新月异的新天地。就是这双小脚，有过艰辛的跋涉，有过痛苦的挣扎，有过风雨兼程、百折不回的经历。摇摇摆摆在岁月里，铿锵有声于坚强人生。历尽千辛万苦，走出儿孙的兴旺与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