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个周末都在外地工作，晃眼就到月底的20，想着之前对外婆承诺的“我一定每个月都回来看你一次”即将失效，心里满是愧疚感。给外公拨了一通，照例很快接起来，仍是大嗓门在话筒里问：“哪位？！”我见过很多人的爷爷奶奶，无一不是因为听力下降，所以无论别人说话还是自己说话都是大嗓门，但唯独外公是例外，他的大嗓门由来已久，小时候每次听到外公喊自己就心慌，现在隔着听起来显得中气十足非常健康。我十分抱歉地对外公说：“外公，最近都比较忙，这个月不能回去去看你了。”外公说：“没关系，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下个月，一定回去看你。”“今天几啊？”“20了。”“那你是1还是2回来啊？”外婆问得特别自然。我突然那么一愣，说实话，对于外公即时的反应，我常常分不清楚是他幽默感太强，还是因为心里确实是那么想的。因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尽快回去？还是觉得这个笑话说出来，我仍然会像当年一样哈哈大笑，然后对外公说：“你不要逗我啦。”自从外公的年纪过了70岁之后，我越来越分不清楚外婆的幽默了。他68岁那年来株洲看我，我们约一大堆朋友吃饭，席间充斥着我和好朋友开的各种荤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话音刚落，外公就哈哈大笑起来。女性朋友说：“你们怎么来那么晚，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等你们很尴尬好吗？”我们回答：“你化那么浓的妆坐在这里，你怕别人花一百块就把你带出去是吧？”外公立刻“哈哈哈，哈哈哈”。头几次，大家以为外公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晚辈捧场，后来听着听着感觉不妙，然后我试探性地问外公：“外公，你每一次笑是为了捧场还是真的听懂了啊？”外公特别自然地回答：“本来就很好笑嘛。”我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仍将信将疑。很多长辈到了这个年纪，我对于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毕恭毕敬，容不得自己一点玩笑的心态。外公刚到株洲时我们带着她四处兜风。外公坐在车里看着株洲的每一座高楼，问我：“这是干吗的，那又是干吗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无数次我经过株洲这些大楼时，我都会问自己：那么多楼，那么多空间，那么多人，他们究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这个世界，我理解得并不多。然后我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抱怨干吗要起那么多楼。然后外公就会哈哈笑起来说：“当年那么少人，那么少子，我活得这样。现在那么多子，那么多子，我还是活得一样。你说多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嘛。”外公说完这一段，我不住看了看他。外公就像个面对众多美女不知所措的青涩的少年，呢喃地说出对这个城的好奇与喜欢，我特有体会地附和着他：“我也觉得，要那么多楼干嘛。”他继续微笑着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外公突然很疑惑地对我说：“你看，又是一辆2车，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这辆2车？”“2车？”我顺着外公的眼神看着车的右侧，一辆出租车正在并行。“哪里是2车？外公你看得清车里的编？”我很诧异。“你看嘛，那么大一个‘2’贴在它的窗户旁边嘛！”外公指给我看。我仔细一看，那是每辆出租车上都会贴的标识“每公里收费2.00元”，那个“2”被印得老大。于是外公就把所有的出租车都当成了2车。外公就是这样，什么都问，什么都觉得好奇，好像我印象里的外公一直是这样，也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对我总是笑嘻嘻的。我们都特别喜欢外公，他常常会把很多很多好吃的留给我们，他与外婆不同的是：“他不会陪着我们嬉闹，他会给我们小孩们下达各种命令。” 那时，中国的钨矿业发达。爸爸妈妈常年在外做矿产生意，有一段时间把我丢给了乡下的奶奶，而我夜间醒来找不到他俩，就会哭着跑到外面一顿大哭，谁都拦不住，那时的我4岁，父母没办法，就把我送到外公家一段时间。记事起，我也就知道奶奶和妈妈的感情很不好，我常常在写作业的时候听到她们激烈的争吵声。外公则会在第二天赶到家中，给我们补齐各种生活所需品，他没有太多的话只是教导妈妈：“嫁做人妇，为人母，凡事以诚待人，以心换心。”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一直记在心里。 因为知道我怕孤单，所以外公去哪都带着我，也因为这样每天都和他粘在一起，所以谁都不能取代外公在我心里的地位，当然我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取代我在外公心里的地位。 后来表妹出生了，所以当外公带他的时候，我也会一直在旁边跟着，外公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会回过头来和我对视一眼，我便迅速扭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在意他对我的关心，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关心。其实每次他回过头看我的时候，我都特别开心，特别特别开心，虽然我装作满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他没有按时看我一眼，我就会非常难受，情绪跌到谷底，之后再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有一次全家吃饭，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邻居在院子里玩，外公跑出来叫了一声表妹的名字，让她赶紧洗手吃饭。但因为没有叫我，我故意不进屋，故意不吃饭。后来舅出来喊我，我也是蛮不情愿地跟着进了屋，一整晚都处于极度的难受之中，我觉得外公已经不在意我了，表妹已经完全成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长辈们都问我怎么了，我都摇头，什么都不说。外公走过来也问我怎么了，我头扭过去，仍然什么都不说，唰，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憋着不哭，鼻涕也流出来了。 因为我吃醋，我难过外公不是对我最好的了，他把我的爱分给了另外一个人！ 舅舅过世那年，我还在上高中。我不知道外公是如何承受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痛，我不敢问，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连夜，我赶回了老家，心急如焚。从学校去车站的路上，从车站回家乡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着转，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归途中。从株洲回郴州的路上，我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距离。过年的时候，偶然间跟妈妈的对话，她说：“你外公都生气了，那么多的外孙中他最疼的人就只有人。说你孝顺会疼人，懂礼貌又有自己的想法。越大了，就开始不要老人了不喜欢外公了，连个都没有….” 我去看他，他穿了一席中山装，依旧是当年帅气的样子，但是却都挡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我问：“外公生我的气了吗？”“没有啊，我只是太想你们”外公说。“那你跟妈妈说，我不要你了？我哪里不要你了呀？”“知道你工作忙，你也可以给我打个嘛”“听说你偷偷停了高血压的药？”“恩，我感觉自己可以不用吃药了！”“那怎么可以，你要是不吃我就不打给你不来看你”后来，以及现在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威胁他。如果我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他了。如果不按时吃降压药，我就不去看他了。如果再吃上一顿的剩菜剩饭，我就不去看他了。其实，大概从她70岁开始，我又变成了那个心里满是心思，只能自说自话的小女孩了。比如打时，我不敢说自己想他了，我怕他会更想我。比如他每一年过年给我的压岁钱我都留着，不敢拆。我怕拆了，我就又少了一年他给的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