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师陀从北平到上海,以战时上海为背景,写了小说《结婚》和散文集《上海书信》。这两部作品虽然风格不同,但都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经济萧条、满目疮痍、贫富差距、底层民众挣扎求生的上海景象。
小说《结婚》以中学历史老师为主线,展现了1941年的珍珠港事件。
上海洋场社会前后。胡去燮是一个封建大家族的私生子。为了和爱人结婚,他以自己的两篇手稿为抵押,向富家子弟田借了一万元,让在股份公司工作的花花公子钱恒帮他炒股。其间,胡曲斜爱上了主动向表妹钱恒示好的上海姑娘田国秀,疏远了昔日恋人林佩芳。然而,最后钱恒还是吞了钱去辟邪,两篇稿子也被田发表了。为了摆脱困境,他想娶田国秀,却被人骂成穷鬼。精神崩溃的邪恶杀手在幻灭中用刀杀死了钱恒,他被巡逻队击毙。在这部小说中,师陀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用大量的篇幅写出了上海带给胡克韦尔的孤独和自卑。胡去燮是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这是一个在上海被鄙视的职业,工资很低。他穿着破旧的衣服(学生们戏称他为“理发师”),感到自卑。他真实地向他的爱人裴芳倾诉了他强烈的自卑:“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想起我的衣服已经打了补丁,我的裤腿也不能补了。我忍不住夹紧双臂,努力把自己缩小,让人们看不到我丑陋的样子;”我的脚也突然害羞了,好像没有资格踩在路上。它应该进巷子里找个缝隙躲起来。“与自卑相伴的是巨大的孤独感。当爱人佩芳和家人离开上海这个看似“人山人海、红尘世界”的大都市时,胡克维尔立刻陷入了孤独:“在百万人口的上海,他举目无亲,像一艘破船,载着沉重的货物,被人四处扫荡。谁在乎他?“谁要他?”
强烈的孤独感和自卑感与上海这个大都市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都市主义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众多来源广泛、背景复杂、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聚集在城市的公共空间,流动频繁,生活瞬息万变。在1930年代,上海已经有不少象征现代城市文明的公共空间,如百货商店、咖啡馆、舞厅、公园、赛马场等。上海公共租界内有四大百货商店——石现、永安、新新和大新,它们都有舞厅、顶楼酒吧、咖啡馆、餐馆和游乐场。这些公共空间展现了一种不同于乡村生活的城市生活方式,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会让新来者感到孤独——用齐美尔的话说,“在大都市的任何地方,人们都不会感到孤立和失落”,孤独感和对恶的自卑感在上海的公共空间中得到充分展现。
在小说《婚姻》中,“小天堂”咖啡馆、证券交易所、大东茶馆等象征现代都市文明的公共空间,似乎是师陀有意安排的摆脱罪恶、完成精神蜕变的重要一环。
首先是“小天堂”咖啡馆。这是钱恒第一次约胡去他谈借钱的地方。田国秀、黄眉洲、“老处女”也在。很明显“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话语空间,他感到了强烈的自卑感和孤独感。他甚至觉得女服务员似乎对他只有傲慢,对其他客人却像“在医院里护理”一样体贴。他不小心把茶水洒到“老处女”的衣服上后,“老处女”责怪他,田国秀巧妙地为他解围。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让在上海找不到归属感的胡曲协倍感亲切,而田国秀也长得很美,感觉她“其实很美,悲伤的表情特别感人”。这与他第一次见到田国秀大相径庭——胡第一次见到田国秀是去田家借钱,他一度认定田国秀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少妇,有一颗愚笨的心。”是田国秀让他失去了警惕,心存感激。他似乎在上海找到了归属感,于是信任了钱恒等人,钻进了他们设下的骗局。尽管如此,他此刻所想的只是借钱投机,并在成功后与裴芳结婚。
其次是证券交易所。小说中,这个证券交易所的设施简陋陈旧,却挤满了投机者:老派商人、银行职员、公司职员、失业者、小姐、富裕家庭、小报记者、演员、艺术家、大学教授等等。在这里,驱邪的投机欲望被激发,他不想再在学校教书了。在成功投机的想象中,他变得傲慢自负,以为“现在我也是上海地面上的一个人,也许从今天起,太阳和月亮就会升起,发展起来。”他立刻开始看不起黄梅和那个“老姑娘”,认为她们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鬼,一个不受人待见的老太婆。”当钱恒告诉他,除恶帮他净赚200元时,他甚至认同了金钱至上的人生理念,说“钱真的是个好东西,有了钱,你就有了幸福。”在证券交易所,除恶的观念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的投机欲望不再是为了结婚,而是为了促进自己的发展。
最后是“大东”茶馆。在这里,除恶不像在《小天堂》里那么自卑和拘谨。他谈笑自如,又多了一点自信,仿佛获得了“新生”。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钱恒的肩膀上,说了一些客套话:“你以为我敢来?我邀请了您,张小姐,特黄,还有三位贵宾。如果你愿意参加,你就会尊重我。我不能食言,哪怕天吹黑了,下冰雹了。”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辟邪的交际语言已经变得非常老练了。也是在《大东》里,他觉得田国秀更美——“像天鹅一样,高贵、细腻、芬芳、光芒四射”。在“大东”吃完饭,喝得酩酊大醉,跟着钱恒等人去了舞厅。在这里,“醉”有象征意义,暗示着除恶精神的彻底堕落。他一厢情愿,放弃了佩芳,爱上了田国秀。
咖啡馆、证券交易所、茶馆、舞厅等公共空间作为上海现代城市文明的象征,一方面让主人公感到自卑和孤独,同时也是一种诱惑,刺激他融入这个城市的野心,使他轻信,进入投机行业,最终一无所有,死在上海街头。与左翼作家将西式公共空间视为腐败、色情场所不同,师陀显然更关注这些场所给挣扎求生的小人物带来的心理焦虑,尽管他对这些场所并无好感。
有趣的是,由于师陀在上海生活贫困,他只去证券交易所和舞厅。因此,师陀对这些空间的描写是不现实的,主观想象的色彩比较浓厚。
事实上,生活在上海的师陀对这一阶层的生活很熟悉,而对钱恒等人的生活却很陌生。他曾说:“我虽然在上海生活了几年,但对上海所谓的上流社会了解不多,对上海的‘下层’更是知之甚少。只有中产阶级,我接触的比较多。”因此,在他的小说中,师陀毫不犹豫地用喜剧性的夸张手法刻画了钱恒这样的人物,以表达他对上海的理解。黄眉洲是华侨的孩子。年轻的时候家里有钱,长得又帅又帅,还是个医生。因此,他是许多女孩心目中的理想伴侣。他娶了选美皇后,然后染上梅毒,双目失明。他的妻子和治疗他的医生私奔了。他和妻子打了5年官司,誓要敲出10万元赔偿,然后告他们通奸,让他们不能结婚。一个“老处女”,也就是张小姐,一个30岁的女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整天和瞎美混在一起。钱恒和田国秀更是人性扭曲的表现。钱恒可以说是“吃软饭”,勾搭上了一个富婆,用富婆给的钱养活了舞女。他在股市上亏了,需要钱,就和和田国秀复合了。现代少女田国秀是师陀表演海派的一个重要标志。她穿着时髦,头脑空虚。她看不起寒酸的除魔方式,却为了报复钱恒而爱上了除魔。在笔下,上海是一个典型的“毁人之炉”,它不仅使胡丧失了邪气,迷失了自我,也使黄眉洲、钱衡、田国秀等人沦为上海的牺牲品。可见,正是上海这座城市,造就了那么多人性扭曲、道德沦丧的奇人,成为典型的“毁人之炉”。师陀同时期写的散文集《上海手札》(Shanghai Handletters)以纪实的方式描述了占领时期上海“毁人炉灶”的景象:一方面,街头流浪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死在垃圾箱或路边,生活在底层的工人每天只有繁重的工作,如乡下的毛驴,下层知识分子为全家生计奔波:有的被流弹结束生命,有的花光积蓄铤而走险。这真是一个“朱门酒臭,路上尸骨冻死”的世界!
师陀侧重于批判上海的都市文化,揭示上海这个“毁灭之炉”中人的精神困境和人性变异,他笔下的上海更接近鲁迅(而师陀确实是鲁迅的崇拜者)。鲁迅在60年代曾多次用“上海脏区”、“污秽之地”、“无蜂之地”等带有明显贬义的词语表达对上海的厌恶。他以为在上海这个商业发达的城市,普通市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爬”和“撞”。因为太难爬了,许多人不得不“磕碰”。这比爬山容易多了。你不用推你的手或者移动你的膝盖。你只需要侧着身子,晃一下,然后撞上去。打得好的话就是50万,有老婆,有财富,有孩子,有财富。”胡去恶是一个被诱惑而盲目“撞”的典型例子,但毕竟“撞”成功的可能性很小,而上海最终消灭了小人物去恶。
出于都市文化批判的需要,师陀对上海的叙述按照整合的原则进行了统一,掩盖了上海的差异性和复杂性,仿佛有意忽略了上海所代表的都市文明的现代意义。这可能是因为上海确实因战争的入侵而破败不堪;或许是因为师陀是坚定的爱国反帝知识分子;然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师陀对“乡下人”身份的执着以及他对上海城市文明的批判态度。师陀于1931离开家乡到北平,在北平住了近五年,于1936到达上海。抗日战争爆发后,师陀一直生活在“饿夫墓”里,靠当苏联上海广播电台的文学编辑和微薄的贡献为生。他贫穷孤独,冷眼观察上海的人间世。师陀的作品强烈批判了城市的黑暗和不公正,以及城市文明对人性的扭曲和扼杀。在《婚姻与上海家书》中,他揭示了上海的贫富悬殊和金钱至上的人生观对各类人物性格的扭曲。但不可否认,上海对师陀是有吸引力的,否则他不会一直呆在上海直到解放后。可以说,上海移民文化的多元性、开放性、兼容性和现代性在某种程度上吸引了他和许多知识分子。
在师陀对上海的负面表述背后,隐藏着一种潜在的乡土情结。尽管师陀对封建宗法制度控制下的农村的落后、愚昧和迷信持否定态度,但他仍下意识地致力于宁静自然的生活。在他写于上海的《果园城记》中,他表现出温柔细腻的乡愁和对乡土生活的留恋。他笔下的果园城是那样的宁静美好:“丰硕的果实映衬着浓绿的树叶,耀眼得像无数张粉红色的小脸,向阳的部分看起来比胭脂还要细腻。”如果对家乡没有深厚的感情,很难写出这么有诗意的句子。在《结婚》中,还借主人公胡除恶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美好的田园生活画卷:“傍晚时分,你哥哥写完了那天的作业,你爸爸关了店。他们拿着水桶和铲子,和你妈妈一起下到花园里挖地播种。星期天,你们整天聚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在花园里度过。花园里只能听到你家人欢乐的喊声和笑声。原来你和你哥去后溪挑水了。因为你不小心,水溅了你的脚,或者他用蝉或者虫子吓了你一跳。然后你累了,该休息了。你坐在树下看莎士比亚,鸽子就落在你面前不远处的地上。”这种宁静而富有诗意的田园生活,与喧嚣而混乱、奢侈而浮华的上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裴芳,一个摆脱邪恶的情人,在小说中代表了一种宁静的乡土生活。有趣的是,“裴芳”是师陀的笔名。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师陀对农村的眷恋。然而,美丽的乡土生活并没有成为胡抵抗上海的顽强堡垒。他最终放弃了佩芳,爱上了田国秀。在上海强大的城市漩涡中,“配房”显得那么脆弱不堪。这包括师陀对乡村的理解:现代大都市的发展使乡村成为社会的边缘,乡村的落后和停滞也决定了它无法与强大的城市文化抗衡。
师陀的上海叙事包含了经验和想象的成分,这符合他对城市文化的整体理解。他批判本土文化的武器是西方现代文明,但他在象征西方现代都市文明的上海,也看到了这种现代都市文明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这就使师陀进入了双重危机和矛盾之中,他既不能认同现代都市,也不能认同自己的故土,所以他的思想难免会游离,没有依托。这也代表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命运。
师陀全集
《师陀全集》是迄今为止最完整的师陀作品集,收录了1931以来师陀创作的所有作品(相当一部分未发表),包括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书信、日记、文学论文等。,并按文体编成五卷,每卷按时间顺序排列。第五卷收录了刘增杰的《心灵之约》和《编辑修改墨迹》,深入挖掘了师陀书信日记中蕴含的人文价值。《师陀作品年表集》和《师陀研究资料目录索引》是研究师陀创作最全面的基础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