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日常的琐事:它总是忍受一种日常的困惑。 A和h地的B做了一笔重要的生意。他前往h地进行预备性协商,来回各用了十分钟,为了这种极快的速度他在家里还炫耀了一番。第二天他再次前往h地,这一次将拍板成交。因为预计这次得要好几个小时,所以他清晨早早地就出了门。尽管一切情形——至少按照A的看法是这样——与前一天完全一样,可这次他在去h地的路上却花了十个小时。傍晚他精疲力尽地赶到那里时,人们告诉他,B因A迟迟不到十分生气,半个小时前到A的村子找A去了,他们在路上本该能碰上的。人们劝A等一等,可A担心那笔生意,立刻起身往回赶。
这回他对这条路并不特别重视,可偏偏眨眼功夫就到了。到家后他得知,B来得同样早,A刚走他就来了。是的,他在大门口碰到了A,还提醒A别忘了那笔生意,可A却说,他现在没有时间,他现在有急事得出去。
尽管A的这种行为不可理喻 ,B还是留下来等A。虽然他已多次问起A回来没有,不过现在还在楼上A的房间里。幸好现在还能和B谈谈,向他解释一切,A连忙跑上楼梯。就在马上就到楼上时,他给绊了个踉跄,腱被拉裂,疼得他几乎昏厥过去,几乎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在黑暗中作低低地呻吟 ,此时他听见B愤怒地跺着楼梯就拾级而下,也不知道他离的很远还是擦身而过,最终消失不不见了 。
典型的卡夫卡式的故事。卡夫卡的构思方式和叙述方式总是与众不同,好象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据说卡夫卡写作时,总是先写成故事草图,然后再写成小说。我在读《卡夫卡日记》时,读到不少他临时记下来的故事片断和梦境片断,这些无疑都成了他日后写小说的酵母,有的甚至成了他的著名小说的雏形。对这则故事有不同的解说:奥地利卡夫卡专家索克尔认为,卡夫卡在讲述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在卡夫卡日记中找到一句话:“因为急躁,人类被撵出伊甸园,因为急躁,人类又无法返回伊甸园”。谢莹莹教授认为,这则故事说明人的相互交往十分困难,事态又是那样变幻无常。比较深入的研究是学者黄燎宇的观点。他认为,“若用深层心理学的眼光来透视《平常的困惑》,我们就不难发现甲在下意识里是不想见乙的。如果不想见又不得不见,如果不想见又不想承认,大概就只有寄希望于偶然失误甚至奇迹降临,比如匆忙之中擦肩而过,比如道路突然变长,比如因摔伤而痛苦失声。有了这三种情况,甲就见不着乙,不管后者在丙地等他,还是找上门来或是途中相遇。”* 黄燎宇认为,甲并非“鬼使神差”,而是“心中有鬼”,这个“见不着”的故事底下其实潜藏着一个“不想见”的故事,甲这一连串朴朔迷离的外在经历则不过是他的一番朦胧飘忽的深层心理活动。这种打破内心与外界、想象与现实的写法,在卡夫卡之后成了现代派艺术家的家常便饭。
解读的前提是必须紧扣文本,而不能脱离关键语词,不能仅从预定的哪怕是合理的大前提出发。前面两种解读太过简略,有牵强附会的感觉。黄燎宇解读的某些观点放在卡夫卡的小说整体上也许倒合适,但用来辨析这则故事就捉襟见肘了。他凭什么判断“甲在下意识里是不想见乙的”呢?从故事文本看,甲并无不想见乙的表现,而是急于见乙。“甲一大早就出了门”,到丙地后乙却去了甲的村子,“甲又担心生意受影响,所以赶紧动身往家里走”,回到村子听说乙在楼上房间里等他,“甲很高兴还能跟乙说话,向他解释这一切”。这些地方都较清晰地交待了甲的心理状态。那么,黄君又是从何处发现甲“心中有鬼”的呢?不得而知。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黄君后面的结论就站不住了。
解读这则故事应注意作者看取世界的眼光:卡夫卡的眼光始终是荒诞的,即便一件平常无奇的事也呈现荒诞色彩。但更重要的是,卡夫卡式的荒诞在于它的结构的迷宫性,在于叙述中的不同因素之间的相互解构性和颠覆性。例如,“尽管所有情况都和头天完全一样”(即路线、路况、天气及个人体力等),为什么甲第二次去丙地所用时间与第一次相差甚远:是10分钟与10小时之差?而甲返回时又变成“一转眼就走完了这段路”?如果甲去丙地用了10小时是真的,那么该如何解释乙“半个小时前去了甲的村子”,并且在甲的“门口还碰到甲”?这些因素形成相互解构、相互颠覆的链条,无法自圆其说,如同迷宫。时间面筋般地被任意拉长或缩短,因而才被有力鼓突出来,其异常诡谲神秘的一面才被呈现出来。甲与乙碰不上头的原因正在于此。无形的时间是不可抗拒的强大存在。它无端地捉弄了甲和乙。这里无疑凝聚了卡夫卡对时间的荒诞感受。
从卡夫卡说故事的叙述方式来说,叙述人的视角与人物的视角(即甲的视角)貌似合一,其实却不时地发生分裂与对抗。叙述人较为客观的视角与甲带有臆想性的视角一旦错置在一起,便发生不可解的荒唐和荒谬来。例如,“尽管――至少甲是这么认为的――所有情况都和头天完全一样”,这里叙述人的视角与甲的视角显然分裂了。“至少甲是这么认为的”,这个补充解释是有意味的:说明后面的判断带有甲的臆断性,而不是叙述人的客观认定。因为甲唯一看不清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内部发生的微妙变化,而作者又隐去了这一变化。10分钟和10小时之差,其根源在于主体内部,并显露于两种视角的裂缝之中。我们不妨来对照一下一个事实的三种说法:对丙地人来说,“他们在路上本该碰上的”(却没有碰上),丙地人判断的依据是甲的沮丧;但对甲来说,他根本没有碰上乙;然而对乙来说,他肯定在村口碰到了甲,“还提到他们的生意,甲却说自己没空,要赶紧上路。”三种说法,只有一个是真的。实质上,丙地人说的与家里人说的,主要是叙述人的视角;而在甲的视角里,去丙地化费了10个小时,一路上也没碰见乙。卡夫卡不是想指证何为真,何为假,而是将虚实带入这种叙述方式。
这种荒诞就源自于甲内在的变异和幻影,并投射到文本叙述之中。例如,在结尾,甲顺着楼梯往上跑,快到上面时却摔了一跤。“就在这时,他听见――不清楚离他远还是近――乙怒气冲冲地从楼梯下来,终于离去”。破折号内的解释表明甲的恍惚,以至于我们对“乙怒气冲冲地从楼梯下来,终于离去”也抱有怀疑:它也许只是甲内心的一种幻影而已?从变异的角度看,甲一大清早往丙地赶,而乙“在门口还碰到甲,还提到他们的生意,甲却说自己没空,要赶紧上路。”这未免让人莫名其妙。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甲在下意识里是不想见乙的”。事实上,甲是特别想做成这笔生意的。要害在于,“目的”未必不好,可是当“手段”被强化或被异化时,“手段”便成了“目的”。换言之,“去丙地”仅仅是“做生意”的“必由之路”,现在反倒成了“目的”。这显然是一个悖论,一个反讽。在甲的观念内部,的确发生了这种看不见的扭曲和变异!推而广之,人类历史发展的隐匿的悲剧性正在于这种二律背反。在这则故事中,可以看到卡夫卡小说的雏形和一些特征。尽管它有待于进一步展开,但《平常的困惑》毕竟呈示的是卡夫卡的困惑,而卡夫卡为了传达它,运用的也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叙述结构和叙述方式。困惑出现在面对生存时,卡夫卡却将它带入独特的叙述方式中。在这个意义上说,引人困惑也是文学的魅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