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41年,在宁夏隆德地区爆发了北宋与西夏之间第二次大规模军事冲突——好水川之战。此战当中,西夏皇帝李元昊采纳了谋士张元之计,亲率大军十万南下攻宋,稳扎稳打、设围伏击,不断引诱宋军深入,以微小的代价在好水川口歼灭宋军一万多人,宋军主将几乎全部战死,西夏大获全胜。战后,一同随军而至的中书令张元看着塞满宋军尸首的好水川口,其志得意满之情汹涌澎湃、再也难以抑制,创作之情大发,当即在界墙上赋诗一首:“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落款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high到不行西夏元师并不是西夏党项贵族,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
这个西北白眼狼是地地道道的陕西华阴人,出生年月不详,死期倒是记录的很清,1044年。张这个姓,应该是真的,但是他真名叫什么就真搞不清了。张元这个名字其实是他潜入西夏后为刺激撩拨李元昊特地改的,所以为免混淆,在进入西夏之前,我们不妨称他为张书生。
张书生年轻时候跟大多数的宋朝士子一样,天天青灯古烛、年年读书应试,指望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可以高中进士,进入大宋国家公务员序列,享受进士及第带来的千钟粟、黄金屋和颜如玉。当然其结果也同绝大多数的宋朝士子一样,就是屡试不中。据说张书生年轻时就“以侠自任”、“负气倜傥、有纵横才”,这种话一般是用来评价人杰的,很少用来评价知识分子。从中不难看出张书生这个人可能从小就不那么安份守己,而且多余的精力可能也比较旺盛,属于那种志向很大(比方平灭诸侯、一统天下之类)、难容于人(看谁都不行,也经常为人所看不上)、也不太接地气的那种。
这种“豪侠”范的人要么学习成绩不好、要么观点非常的激进、不为考官所喜,所以张书生屡试不中似乎也不是什么怪事。既然“读书进仕”这条道已经对自己关了门,自己又做不到像范进一样读到五十好几,“少复盛名”的张书生就必须找多一条出路来安放自己那旺盛到多余的精力跟野心,于是他后面直接把四书五经一扔,带上了一个姓胡的狐朋狗友,直接跑到西北边塞投军去了。
所谓投军,并不是说张书生和胡朋友要放弃功名去大西北当个无名的大头小兵。当时北宋和西夏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随时都有可能擦枪走火引起大战。二人觉着这是建立功名的大好机会,他们想走战国时苏秦张仪那条道,侧身于军将,以谋士、幕僚的身份继续发光发热,间接实现自己平灭敌国、一统天下、以遂平生志之的美好愿望。然而张胡俩人屌丝一对,并无背景,也没人举荐,就是想投效军将也没有门路,于是他们就只能自我推广,而推广的方式和风格,丝毫不逊色于当今的“行为艺术家”。
? 哥俩首先找人刻了一块石板,那是一块饱含着诗意的石板,因为上面真的刻满了诗,内容无外乎哥俩屡试不中、报国无门、一身本事无处施展的琐碎抱怨之辞。随后雇了几个脚夫,就在边关城墙下拖着石板在前面走,哥俩则跟在石板后头,一边吟诗、一边大哭,鬼哭狼嚎,好不热闹(写到这里时,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九品芝麻官》中周星驰卖身葬父的桥段)。这出闹剧在也不知演了几天,但还真的惊动的关防的守将,两个神经病在城门口天天这么现眼也不是办法,好奇疑惑之下,当时的西北边帅收到信后还真把这俩人叫到府里聊了一聊,也就是面了个试。这次面试足以说明,张、胡哥俩策划的这出“石板诗文”活动是成功的,他俩一下子就见到了北宋王朝负责西夏防务的最高级官员;这同时也说明,“不走寻常路”的张胡二人绝非只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他们更像是急着出名而恨不得把裤子都脱了上街的互联网达人。
纵然自我推广得策略如此成功,这次面试的结果却是让人失望的,《西夏书事》说哥俩在塞上“放意诗酒,出语惊人,而边帅皆莫之知,怅无所适”,《宋史》中则说“西夏用兵时,有张、李(可能就是那个胡)二生,欲献策于韩、范二公,耻于自媒,乃刻诗碑,使人曳之而过。韩、范疑而不用。”我们并不知道张胡二人当年到底说了什么话,献了什么策,但这两种记载其实殊途同归,说白了,像张、胡这些野路子的知识分子、以及他们出的那些太过生猛的主意,是非常难于被代表社会精英基层的北宋士大夫们所接受的。野心家们的志向,在一个成熟的社会体系内,是没有多少可供施展的空间的。
? 面试结束后不久,哥俩就从塞上被“送”回了原籍,不知道是“礼送”,还是“遣送回藉、严加看管”,反正是被弄回了老家。我们可以想见,张书生当时的心情应该是非常药膏、郁闷且极其压抑的,科举无门、从军又无路,他的本事无人欣赏,他的志向无处施展,他去了很多地方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里去,是为“俱困场屋,薄游不得志”。回藉不久,张元书生不知又行了什么惹是生非的怪异之举,被当地官府发现(也可能从塞上回来后就一直被盯梢),于是被捉进县衙打了一顿板子。而正是这顿板子让他发现,无论烦不烦恼、郁不郁闷,整个大宋天下都已经没有他老张的存身之处了。有道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他却是条条大路走不通,该试的都试过了,试过的又都失败了,官场不给我开门,军队不要我,现在回了老家居然都要打板子来羞辱我?你们大宋处处都嫌弃我我,那这个大宋天下我待着还有什么用?既然你们这些在朝廷上占着地盘的饭桶看不上我,那我就跑西夏去打你们,让你们看看我本事到底有多大!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当初胸中燃烧的一片报国之志,已经变成了对故国赤裸裸的怨恨。
心情悲愤又悲奋张书生再次叫上了自己的小弟胡某(亦或李某),二人一拍即合,稍事修整便准备西奔,去求取异国的荣华富贵。然而客观的讲,张元确实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狼心狗肺之徒,出行前他曾偶遇项羽庙,这位大几百年前悲剧英雄不知触动了张元的哪根情肠,多年怀才不遇的压抑、即将离开故土的悲伤、对异国前途的茫然与无助一时间竞喷涌而发,张元“乃竭囊沽酒,对羽极饮,酹酒泥像,又歌'秦皇草昧,刘项起吞并'之词,悲歌累日,大恸而遁”。这一走,确是永别,一直到死,张元再没能够回到过自己的家乡。
大约在宋仁宗景祐年间,也就是1034-1037年之间的样子, 张、胡二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偷渡”到了西夏国内,一入异邦,哥俩立刻固态萌生。在宋朝老家都需要自我推广,身在异国他乡要想有一番作为就更不能寂寂无名。出名最快得法子,莫过于让大人物关注自己,而这次哥俩瞄上的大人物那就真的很大,是西夏国主李元昊(时尚未称帝)。毕竟已经在西北边防军的城墙下上演过一出真人秀,还成功的钓上了边帅,所以就算是身在外国,让大人物上钩的路数也不会有很大差别,出点奇招就行,而出奇招,对学富五车的张书生而言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不久,哥俩就改了名字,张书生成了张元;胡朋友,则成了吴昊。
“张元”和“吴昊”有了新名字后,在西夏国内成天干的就是两件事,喝酒和创作,所谓创作,就是写诗。哥俩流连于西夏国内(应该是首都内)的各大酒楼,每每酩酊大醉之时便要在酒楼的墙上到处即兴题诗,写完了诗那自然是要落款的,落款是“张元吴昊来饮此楼”。“元昊”这么扎眼的两个字自然难逃巡逻兵士们的法眼,就算他们不识字酒楼老板也得上赶着举报,再加上张吴二人一看就是外国人,行为又乖张疯癫,辨识度很高,不久就被拿下,执送至国主李元昊处受审。
李元昊一收到消息就知道这俩瘪三是冲着自个开来的,这位西平王杀人如麻、脾气暴躁几乎是国内外人人皆知、家喻户晓,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没见过哪个无名小卒敢跟他弄这个。于是他就像当初西北军的那个边帅一样,被哥俩钓上了钩,带着奇怪、懵懂又有点恼火的心情亲自提审了哥俩,上来就是一句喝问:你俩跑我们国里来想干啥?你俩哪来的狗胆敢冒犯我的名讳?
? 没成想二人直接就顶回来一句:你连自己姓啥都快忘了,还顾得上自己叫啥名字!这一句怼回来,杀人不眨眼的国主大人顿时悚然一震。
说到这里,简短表一表李元昊和西夏国的情况。西夏是党项贵族建立的政权,而李元昊的先祖们却一直自称是拓跋鲜卑的后代,意思他们是姓拓跋的;唐僖宗时候这个家族被赐姓李;到赵宋的时候又被赐姓赵,那他们的祖姓到底是什么,就真像张元说的一样,已经搞不清了。至于李元昊本人,虽然仍以西平王的身份臣侍于宋,但从他爹李德明开始就已经关起国门来做皇帝了。李元昊本人也是龙虎之才,吐蕃被他打的叫爹,回鹘手上的河西走廊被他蚕食殆尽,国内无论大臣小民都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就立国之基来讲,西夏早都可以和宋朝分庭抗礼,他本人也早有称帝的念想和准备,所以两国关系才日趋紧张。但即便到此箭在弦上之时,宋朝在名义上还是西夏的宗主,张吴二人之所言,正是在此处戳痛了李元昊的神经。
? 但神经痛不痛已经无所谓了,这两个北宋二流子过人的见识和胆识令西平王大感惊诧,能把自己都钓上钩更能说明来者不是一般人。现如今李元昊称帝在即,正值用人之际,这两个“大能人”的到来令“准皇帝”龙心大阅,他十分开心的将二人收入麾下,日见信爱,又不断的委以重用(奉为谋主)。几乎就是转瞬之间,那个在北宋人见人嫌的张元,一下子成了西夏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他终于踏上了自己的福地、遇到了自己的“明公”,找到了可以充分施展才华的舞台,搭在西夏这台即将启动的战车上,张元开启了自己堪称为开挂的后半生。
? 公元1038年开始,李元昊和他的两个宝贝谋臣一样,改了名、改了姓,还做了皇帝建了国。藩属独立,宗主国肯定不能看着不管,于是宋夏开战。所以对李元昊而言,做皇帝和打北宋几乎就是同一件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张元不断的投入自己的智力、才学和热情,以一种不把北宋弄死不罢休的劲头,积极投入到了对宋战争的方方面面当中。史载,李元昊对张、吴二人一见倾心,不久便“奉为谋主,大为边患”,“凡夏国立国规模,入寇方略,多二人教之”。尤其张元,与国君李元昊的关系更可以说是情投意合,“元好阴谋,多奇计,然性喜诛杀,元昊残暴,多其赞成,故倚畀尤重”,君臣二人阴谋、打仗个杀人方面合拍到不行。在不断给宋朝捣乱、帮西夏建国的过程中,张元的官也跟着越做越大,陆续被封为中书令、尚书令、太师等要职,升迁速度远远高于北宋中第的举子们,就是用坐着火箭升官来形容也不过分,历史上堪与其际遇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秦昭王时代的范雎。而给张元的开挂人生带来巅峰的,便是本文开头时候提及的好水川之战。此战当中,张元用压倒性的胜利和遍布山谷的宋军的尸首证明了自己无与伦比的破坏能量,以及宋军当中无论文臣主帅皆是饭桶。界上寺的题诗中充满了对宋朝君臣的不屑与藐视,同时将自己在宋时多年所受的压抑和不快倾泻而出,读起来确实又解气,又过瘾,然其代价,却是一万多同胞的血肉。
? 好水川之战后,张元于同年官拜相国,这几乎已经是人臣之极了。然而张相国的志向却依然还在路上。好水川的胜利极大的刺激了西夏君臣们的野心,尤其是张相国,他就像“当初那个少年”一半,以不亚于小青年们的旺盛精力继续给宋夏战争添砖加瓦,不把宋朝给弄死誓不罢休!他时而撺掇元昊进取关中、践土中原 ,时而鼓动西夏与辽国联盟,两国从西、北两个方向分别进军、合力攻宋,必使南朝收尾不得相顾、势穷力竭、穷窘至亡,李皇帝计无不从。转过年来(1042),同样是在张元的谋划下,李元昊再次提兵十万进兵渭州,发动定川寨之战。临行前大皇帝发布诏书曰:“朕当亲临渭水,直据长安”,据说这两句气壮山河的大话也是出自张元手笔。然而天不遂人愿,宋军对西夏的这次来袭早有防备,虽然夏军依然在固原获得了歼灭宋军葛怀敏部近九千余人的大胜,却在进犯彭阳的途中遭遇宋朝原州知州景泰的顽强抵抗与截击,这块硬骨头非但没啃下,进犯的西夏军反被宋军全歼,与此同时,闻讯的范仲淹也率兵20于万前来救援。李元昊自感不不敌,未敢再继续深入,大掠一通后撤回国内。
这一仗打完后,吃了亏李元昊开始冷静了,不那么狂妄,也不再想着一举拿下关中、进据长安了。他深深地感觉到了大宋家底之丰厚,以及什么叫做瘦死的的骆驼比马大。他李元昊确实有打胜仗的本事,但是他没人家北宋那么多钱,再这么打下去,自己极有可能因连战连胜而贫穷虚耗至死。加之最近西夏与辽国之间摩擦加剧,宋夏之间的议合也就提上了日程。宋夏关系一旦和缓,也就意味着张相国消灭宋国以遂平生志之的梦想即将落空。无论张元对宋夏合议反对的多激烈,无论他还能再提出多少条灭宋的妙计,李元昊都拒绝被他的梦想所绑架。答案很简单,国家是他李元昊的,不是给他张元拿来祸祸的。宋夏关系既已发生转向,奇谋诡计类的东西也就再没多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经历了几年炽热的蜜月期后,李元昊对这位来自北宋的奇人越发冷淡。定川寨战役结束后的两年中,再也看不到张元有什么妙计为李元昊所采信,甚至都看不到他在历史上还有发出过什么声音。到1044年,被闲置的张元在忧郁中离逝,好友吴昊,则不知所终。
? 这便是小人物张元传奇的一生,他在母国郁郁不得志,为出人头地逃奔敌国,与敌酋李元昊一见倾心,并迅速在夏宋间掀起腥风血雨,颇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但其高峰期又十分短促,最后又在被闲置冷落郁郁而终。但是,死去的张元并不知道,即便死了,他依然在对时局发生着影响。张、胡(吴)二生的出逃给北宋朝廷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撼,为防止诸生投敌的历史“悲剧”再度上演,本来就对读书人好到不行的北宋朝廷再度施恩于天下,1057年,宋庭另设“同进士出身”这一名次,意思只要能参加到殿试,就算得了倒第一,你一样都是有名次的,能把多少士子吸收进来就吸收多少,尽量不要走漏网之鱼。这一举,大概也算是张元对后代士子们间接所做的一处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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