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的“装”和“事儿”
元尚
我没事的时候,特爱看老北京的一些琐记杂记类文字,从那里面你可以看出原来老北京人也特能"装",特"事儿"。这些装和事儿,你在正史里是看不到的,在人际交往方面,老北京人是特能装的。
夏仁虎虽然祖籍南京,可是光绪24年以后,他就来到京城做官,从此久居京师,也概算我们北京人了吧。清末他在刑部、邮传部、农工商部打工。民国初又在国务院、财政部干活。
他的《旧京琐记》里面说,在清代时候妇女出来见客,是常有的事,不仅仅旗人,就是汉人也如此,你说见就见吧,作者夏仁虎第一次来北京就碰上这样一件怪事。本来嘛,第一次来北京,总是要见见在京城的亲戚,有一回他去一门远亲家里串门,这家远亲听说家里有人来京城当官,全家集合,列队欢迎,真跟那么回事似的,七姑八大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八竿子打得着,打不着的,全上来啦。大家一起上前问寒问暖,连老夏家里的人都问遍了,最后问的连老夏都晕了,怎么问的这些人,他做梦都不知道有这些人,怎么都弄他家里来了。这叫什么亲戚?
老夏一想我还是挨个的问问这些关心他的人吧,是不是他们弄错啦。这一问不要紧,滥竽充数的故事冒出来了。碰上一位,老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怕唐突了人家,于是就问:"您是不是姓赵?"那人回答:"不姓赵。""姓钱?""不姓钱。""这么说您是孙三爷了""我家里根本就没弟兄。"这还是好的,碰上跟他套了半天磁的,连老夏家里养了几只老母鸡,养了几只宠物狗,都问了,最后老夏还没问那人姓氏名谁,那人倒先开口:"这位爷,贵姓?"热乎了半天,整个一装事儿。
老夏的结论,京师"交际场中亦多虚伪之风。"京城人有个习惯,没话闲达拉话,就是不认识的人,碰上了这种人,你也得和他招呼两句。就像有这么个笑话,说一大清早,一位爷从厕所里刚出来,没走几步,碰上一位上来就是一句:"吃了吗?",弄得这位爷心里挺别扭的。原来这臭毛病在清同治、光绪的时候,就有了。
真牛的人,不装牛;不牛的人,总装牛。真亲近的人,不装;不亲近的人,装亲近。老北京人还有一种装,就是装牛、装亲近。这里的记载呀,完全可以作老北京社交史料看。
书里有这样一则故事,说作者去过一次饭局,其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本来嘛,饭局,不就是一种交际场合嘛,老夏尽管是在刑部、农工商部当官,也不能总是端着,于是席间认识了一位"朋友",两个人聊呀,天上地下,海内海外,能吃的,能喝的,能跑的,能跳的,除了皇上的那些事不能在公开场合抡以外,全能白话。一番周旋,一番寒暄,看意思那人真想和老夏套近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位朋友对老夏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明个定准我请你喝酒,别不来呀,不来就是不给朋友面子,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老夏一想刚认识的,没熟到那种程度,于是推托说有点小事,可能去不了。那人一听来了情绪,"老夏,你看不起我。"老夏觉得误会了,看着人家这么真诚,这么热情,这么亲切,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只好答应啦。喝过一圈酒回来,还没落座,那位朋友就凑过来,小声跟老夏说:"多喝了点,忘了,明个不行,我有差事。后天吧,后天没公事儿,不见不散。"夏仁虎想正不想去哪,站起身正要谢那人,就见那人,一抬手,"笔墨伺候",纸笔上来,那人俨然要当时就写请柬。问在哪吃呀,吃什么菜呀。饭馆子名、菜名报下来,都快跟满汉全席差不多了,有个相声叫"报菜名",这位爷,哩哩啦啦也忙活一通,直到饭局结束。两人并排往外走,还没有出门,那位爷猛的一拍大腿,"哎呀,我把这事忘了。"老夏纳闷,这又怎么啦,"后天我们家有祭祀活动。怎么是好?"老夏也不知道怎么是好啦,正好此时旁边有位朋友过来解围说:"朋友就是个缘分,何必着急在这一回哪,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夏氏最挺讨厌这种装,没好气的回了句:"我也有事,忙你的去吧,不打扰了。"
从此以后,老夏就是见了这路人连话都不跟他说,任你爱怎么白话,就怎么白话,你不嫌累,你就装吧。事后有友人跟他说:"在咱京城,饭桌上,人家非要请你,那都只是个面子事。不管人家怎么盛情,你都应该立马回绝。这也就给了对方面子。你没坚决回绝,他就只有自己找台阶下了。"装爷的人,装到最后,都装不下去,就只有装孙子了。
夏仁虎的一部《旧京琐记》,虽然很薄,却能够改变人们的一些印象,旧不是都值得怀念的,其中有些是应该拎出来猛抡一通板砖的。笔记,不是正史,这个特点,夏仁虎是真正的抓到了。如果你想了解一些老北京的事儿,尤其是清末民初时期的老北京的社交陋习,那么《旧京琐记》中的"俗尚"一节,就是不可不读的绝好资料。
他说当时京师的人喜欢玩鸟,沉溺其中,不知不觉竟成了"鸟奴",久而久之自己倒变成了一个废物,是风尚之中"最恶者。"你看,今天这东西,不是还常常能见着,一个人没事整天拎个鸟笼子,溜来溜去,还总是自己给自己往脸上贴金,美其名曰"爱鸟",都把鸟爱成爷爷了。
老北京话,眼下有复活的意思,活泼幽默的可以,可也有刻薄的,这些刻薄的语言,往往以一种事儿事儿的方式表达出来。比如管考生叫"浩然子",刚听上去,觉得挺好听的。可实际上这说的是,考生所住的房子,像个瓜,傻瓜,考生住里面,就像瓜里面的"瓤子",老北京人就取其谐音,叫"浩然子"。考生考了半天落了榜,老北京管这帮人叫"豆芽菜",为什么?因为所有的植物都是种了才长出来,而只有豆芽菜不用种,就长出来了,所以人们就取不种谐音"不中"。本来人家费了半天劲儿,没有考中,心理面就挺难过的,这不拿人家打岔吗。
老北京人的装和事儿,总是搅合在一起的,装的时候,总事儿事儿的,反过来,事儿事儿的时候,又总要装。所以,你看老北京的那些爷们相的,差不多都是孙子,而那些孙子相的,可能倒都是爷。用现在话来说,真正的北京爷都低调,反过来真正的孙子们,倒都高调的很。
我看夏仁虎的文字时,觉得里面的这些东西,不仅离我们很近,好像人情世风到了他那个时代一下子全变了。如今一些上了些年纪的人,写写老北京的东西,往远了说,也就到民国,可能还是中期。有些人四处打听,以为听来的东西,就是老北京的事了,你看到处都是吹嘘,弄得好像老北京什么都好,其实你看看夏氏的这部书,就知道了,老北京原来还真有不少的陋习,不少的毛病,不仅昨天有,今个有的还没改,不仅没改,有的甚至倒变本加厉了。
首发于:《北京纪事》2010年第四期。发表署名:李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