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是民初学界的一大知名人物,学贯中西,嬉笑怒骂,留下很多轶事名言。最使我警醒的,是沈从文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讲演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新文学时提到的一件事:二十年代初蔡元培长北大,某一时把保皇党辜鸿铭也请去讲学。沈先生讲,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次讲演,辜先生穿了件缃色小袖绸袍,戴了顶青缎子加珊瑚顶瓜皮小帽,系了根深蓝色腰带。最引人注意的是背后还拖了一条细小焦黄辫子。老先生一上堂,满座学生即哄堂大笑。辜先生却从容不迫地说,你们不用笑我这条小小尾巴,我留下这并不重要,剪下它极容易。至于你们精神上那根辫子,据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
这话说得非常深刻。那时候正是新文化运动高歌猛进的时候,"打倒孔家店","把线装书丢到茅厕去",一切求新求变,象辜鸿铭这样的旧人物自在打倒之列。他老先生因此逆流而动,说了许多为传统文化辩护的话,当然,有的辩护是大可不必的,有的话也是游戏性质,我们只可姑妄听之。但"精神上的辫子"这样的话实在是说得高级,说得好。新文化运动是以科学、民主相号召的,不过当时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却很难说有多少科学、民主的成份。少数精英登高一呼,四方学子云起响应,于是蔚为大观,形成声势,造成压力,这时候要想发表点异见难上加难--张君劢在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中不就被讥为玄学鬼吗?科学与民主所最需要的宽容的思想土壤和独立的个人见解在这里消弭于无形了。
辜鸿铭留着辫子是保皇的象征,哄笑他的学生们剪了辫子就剪掉了专制社会里流传下来的一些根深蒂固的坏思想坏习气了吗?说句玩笑话,西方一些国家至今还保留着国王呢,你能说人家不是讲民主、讲科学的国家?中国倒是早就推翻了帝制(虽然还有小皇帝赖在紫禁城里不走,不过后来也给冯玉祥逼宫了),咱们也追求科学和民主好些年了,你能说咱们国家现在讲科学讲民主就好的无以复加了?所以辜老先生说,自己的辫子剪下极容易,同学们精神上的辫子去掉不容易,实在是发人深省。他当时所说精神上的辫子是否有感而发、有所针对暂且不去管它,这个比喻所具有的高度的概括力和历久弥新的意义却是永存的。
沈从文先生就从这个譬喻里"引起一种警惕,得到一种启发,并产生一种信心:即独立思考,对于工作的长远意义"。从沈先生得到的启发来看,辜鸿铭所批评的精神上的辫子,主要是指缺乏独立思考,是指盲从和迷信。这样说来,保皇的辜鸿铭和"充分世界化"的胡适、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陈寅恪,倒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