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非烟:感恩我生命中的师长
我的导师钱老师是一个有个浓重文人气质的南方人。
钱老师在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为博导,是当时中文系最年轻有为的学者。他看上去有点腼腆,讲课的时候有浓重的南方口音。
我的一位师姐,就经常偷偷学他读古乐府中“上山采蘼芜”的腔调。
和钱老师熟悉之后,他有一次告诉问我,我念诗的时候,你们笑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其他,钱老师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笑话我普通话不标准。
他当时的神情很认真,却没有生气的意思。我当时第一感觉是,这位老师非常可亲,在他门下念书,一定会很幸福吧。
我在本科的时候就和钱老师熟悉,里边有个很风雅的“献赋”的故事。
钱老师开了一门关于唐诗的课,期末照例要写论文,但钱老师说,愿意写论文的写论文,不愿意的,交两首七律一样过关。
在中文系,用创作代替论文完成学期论文的,钱老师是第一个。
我是个懒惰的学生,想着七律不过五十六个字,可比写论文划算得多。于是遍开始了我的诗人生涯。我混迹网络诗坛,一面偷师学艺,一面练习,最终真的爱上了格律诗歌。
当我的作品受到网上诗友们的肯定时,我鼓起勇气将作业交上去了,得了全班最高的九十五分。
我正在喜不自胜,一次钱老师遇到我,特意对我说,你可不要得意,后来你的师兄又交了一篇,我给了九十八,而给你九十五分,不是因为你写的好,是你刚学,鼓励你的。
我知道那位师兄是谁,他可以算我系小有名气的专业诗人了,是我们学校诗社的社长。我有点委屈,如此专业的人才,和他能比么?
钱老师说,为什么不能比,你以后要学诗,随时都可以找我。
于是,本科时候,我已经成了钱老师的学生,学的一开始不是学问,是格律诗。
由于钱老师性格比较温和,同学们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他衣着太朴素。我宿舍有个家境富裕、衣着时尚的妹妹,有一次从国贸逛街回来,大惊失色的告诉我们,钱老师背的那个破包,她在国贸某专卖看见了,小的要两千多,大的要四千!大家一时乍舌。
我趁机问钱老师,听说你的包包很贵,钱老师一脸茫然,说不可能,这是上次参加一个诗词会议,别人送给他的。我坚持说,是真的,他有些脸红,从此再也没背过这个包。
此后,那位时尚妹妹经常怪我多嘴,钱老师就那么一个好包,还让我说得不敢背了。
我一开始的专业是古典文献,而钱老师的专业是古代文学,如果要在硕士阶段正式成为他的学生,必须放弃保送而考参加争夺激烈的考试。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那一天。
早晨的古代文学课,大家都坐整齐,等钱老师上课。从来不曾迟到的钱老师,不仅晚来了半个小时,而且头发凌乱,满脸憔悴,仿佛刚刚大病一场。
然后他登上讲台,告诉我们,他的导师、陈先生去世了。
他当时说了很多话,都凌乱得听不清楚,而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联诗,其中下句是:“从此程门成永立。”
然后他抛开粉笔,回头对我们说,他这一生的师缘就尽了,哽咽无言。
那是一种真正的、痛彻心肺的悲伤。是对授业之恩的感怀,是另一种丧亲之痛。
就在这一刻,我从心底敬佩这位老师,暗暗发誓要做他的学生。我相信这个师门,不是冰冷的实验室,也不是简单的课堂,而是一个家庭,一个可以帮助我,包容我,鼓励我的家庭。
这才是传习古代文学者应该有的情感,这种情感更深深打动了我这个在异乡求学的人。
在三十选一的考试里,我幸运的成功了。我成为他门下的学生之一。
从此每年都会和师兄妹们一起,给师祖扫墓,每年的中秋、元旦都会师门一起渡过。
我们不仅是同门,我们就是兄弟姐妹。
我没有兄弟姐妹,又远离父母,独居异乡,但我从大家身上,看到了温暖的亲情。
以钱老师为首,师门里有一多半的,都是“诗人”,大家学的又都是魏晋隋唐文学。于是师门聚会的时候,忍不住要附庸风雅,谈些清远之旨,或者联句分韵。而以前提到过的那位师兄,更是及时的把我发展成为诗社主编,于是诗社的诗人们也经常和师门一起活动了。大家在席上谈笑生风,出了不少妙语,师妹提出,将聚会时戏谑之言、逸闻趣事编成一本《世说新语》,赠给大家留念,这个任务也就落在了我身上,可惜我是个懒汉,将新语的创作一拖再拖。
一年中秋,师门汇聚钱老师家中,大家先分韵作诗,后又联句。时间很晚了,我男友在楼下一咖啡厅等我,一直等到快打烊。然后发现咖啡厅里还有男生,也无所事事,赖着不走,一问,原来是我师妹男友。于是几人决心成立钱门后援会,就以此咖啡厅为据点。
就在我毕业那一年,钱老师因学校安排,去了日本,一去两年。在门下读完博士的梦想突然不能实现,
“世说新语”也一直因为偷懒,还没有整理,可是同学们却已经散在四面八方了。
诗社在我们手中没能发扬光大,离开的时候,却忍不住想哭。
毕竟,这是一段多么自在逍遥的日子,人生中能有几回。
感谢上苍,让我在最鼎盛的年华中,隔绝了俗世尘埃,短暂享受古人诗酒雅集的生涯。
有人问我,以后愿意做一个职业作家么,我说不。
因为,我的梦想只有一个。
在我的不惑之年,
我也会成为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讲述我对诗的梦想。
我也会尽我的全力,留给我的学生们,一段脱离了世俗,诗酒风流的梦想。
永远感恩我生命中的师长。
我爱你们。
二,记北大中文系的几位先生
文/陈恒舒
钱志熙
钱志熙,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国家级精品课“中国古代文学”课程主持人。
比起老钱(钱理群)来,“小钱”的名声恐怕没那么大。两位钱先生的风格可以说是一种鲜明的反差。老钱豪放,小钱恐怕要算是婉约。老钱是讲台上的侠客,小钱则有一身名士的风度。这也难怪:老钱是研究鲁迅以及现代文学的,身上自然要带点鲁迅的侠客气;而小钱的主要方向是古代,是先秦两汉,是魏晋,是陶渊明,温文尔雅自然是少不了的风度。第一次听小钱先生讲课,是一次讲座,讲的就是陶渊明,他称陶渊明是“人生的诗人”,这个观点对我后来的两篇论文的思路有过很大的启发。
大二的时候,小钱先生给我们开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史,一反原来我们所听过的文学史的讲授方式,没有试图建立完整的框架和线索,从“史”的角度来描述文学的发展,而只是大致勾勒出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的脉络,然后拿起一本作品选,一篇一篇地讲下来。和老钱一样,他也喜欢朗读作品,声音不大,而且带着颇浓重的浙江口音,十分有味道——很多古韵,尤其是入声字,是要用江浙方言才能读出来的。一首读下来,再给大家讲,这首诗好,好在什么地方,如此等等。和先生一起读作品,确实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小钱先生很重视读作品。不光要读,也强调要背诵,包括考试也有相关的内容。有一次翻看BBS上的原来的帖子,发现一次期末考试以后很多同学对小钱先生颇有微辞,理由是考试题出得太难了。我看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难的,只是一些很普通的诗句的填空,竟有很多人答不上来。但小钱先生教我们的时候仍不改其旧,还对我们说,好的作品,要多读,最好能背下来,而且要抓紧时间,趁着现在记忆力还好。又告诉我们,当年他在浙江读书的时候,他的老师对他说,一个人20岁以前能背下来的东西,基本上这辈子都不会忘。后面基本上就很难有如此好的记忆力了。我掐指一算,只剩三个月了,很是有些悲切,于小钱老师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的确,对于学习古代文学,多读多记多背,总是没有坏处的。张健老师后来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时候也坚持让我们多背,说现在的教育让大家不要死记硬背,这不对,小时候趁着记忆力好,就应该多“死记硬背”点东西下来,考试出了整整一面的背诵题,结果我答得惨不忍睹。这与小钱先生的想法基本是一致的。
记得那个学期期末考试之前,小钱先生安排了答疑。当时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大约都是抱着能套点什么题出来的目的去的,去了就问,老师,这次考试考什么?不考什么?小钱先生含糊其辞地应付了几句,他们也不好再问什么,就在那儿坐着,一言不发。只有我跟小钱先生扯些与考试不相关的事情。小钱先生突然问,大家有把某个作家的集子完整地读过一遍吗?我说我读过陶渊明的集子。小钱先生又问,完整地读下来了吗?我说是的。小钱先生面露微笑,啪地一拍桌子说,好啊,这对你肯定是有帮助的,虽然我这次考的是杜甫……我当时没缓过劲儿来,回到宿舍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行啊你啊,拐着弯地就把考题套出来了。我一想。哦,好像是这么回事。结果期末真的考了一个与杜甫相关的大题。但我答得并不好,枉费了那日小钱先生的夸奖,至今仍觉得有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