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和初冬的界限是模糊的。铅灰色的天空、时紧时缓的风,一天天降低的气温。这种时候能够给小孩子和姑娘家带来慰藉的,莫过于满街叫卖的冰糖葫芦。那一颗颗穿在竹签上的山楂,像是嵌在水晶里的红玉髓,又像镶了一层冰版的小太阳。看到了,就心中喜悦。觉得哪怕天气再冷,也有一点明媚可爱的希望,在红艳艳地暖着你。
我在天津、北京待的时间最久,其他城市很少去,所以只知道冰糖葫芦在天津叫“糖堆儿”,不知还有没有更多别称。反正寻根的话,冰糖葫芦的家乡算是北京——尽管有野史说,冰糖葫芦是从宋朝一位黄姓贵妃治胃病的方子里变化出来的,但如果真要找文字上的凭据,还是要看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也就是清代北京的民俗记载:
“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冬夜食之,颇能去煤炭之气。温朴形如樱桃而坚实,以蜜渍之,既酸且甜,颇能下酒。”
“壶卢”就是葫芦。山药豆、山里红都没什么歧义,倒是“温朴”值得连带说一下,它就是老北京人常说的“榅桲儿”,原本是满语中“酸甜”的音译,后来据说是被慈禧拿去赐名了山楂冻。所以富察小哥哥把它和冰糖葫芦写在一起,倒也合理——现在有些冰糖葫芦的流动摊位上,也会一起卖些炒红果、山楂雪球之类的小零食,道理是一样的。
尽管从《燕京岁时记》里来看,清代的冰糖葫芦做出来的花样已经很多了,而且山楂竟然不是主流;但无论在小说还是影视作品里,冰糖葫芦的主角仍然是山楂。对此梁实秋先生在《酸梅汤与糖葫芦》中曾经絮絮写来,详实可爱:
“……北平糖葫芦分三种。一种用麦芽糖,北平话是糖稀,可以做大 串山里红的糖葫芦,可以长达五尺多,这种大糖葫芦,新年厂甸卖的最多。麦芽糖裹水杏儿(没长大的绿杏),很好吃,做糖葫芦就不见佳,尤其是山里红常是烂的或是带虫子屎。另一 种用白糖和了粘上去,冷了之后白汪汪的一层霜,另有风味。 正宗是冰糖葫芦,薄薄一层糖,透明雪亮。材料种类甚多,诸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葡萄、桔子、荸荠、核桃,但是以山里红为正宗。山里红,即山楂,北地盛产,味酸,裹糖则极可口。一般的糖葫芦皆用半尺来长的竹签,街头小贩所售, 多染尘沙,而且品质粗劣。东安市场所售较为高级。但仍以信远斋所制为最精,不用竹签,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 所用之果皆硕大无疵,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 ”
山楂在天津又叫红果。这东西近些年成了绿化树种,在好多小区里都能见到,但也只能拿来看看,不适合食用。因为好的山楂无论个头大小,肉质必须肥、厚、糯,吃起来有种“沙瓤”的感觉,才算是对了;味道则不能太酸。只有用这样的山楂串出来的冰糖葫芦,方可达到梁老先生文章里“裹糖则极可口”的境界。
对冰糖葫芦的热爱,天津怕是半点不输北京。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一提到冰糖葫芦,想到的多半还是北京/帝都/北平/京师/京城的风景。特别是厂甸和东安市场这两处,用现在的概念讲,是妥妥的打卡圣地——谁家逛庙会时,不顺手捎上一串堆朱砌红的冰糖葫芦?像是我最爱的电影《霸王别姬》里,小豆子、小癞子这小哥俩儿过年去厂甸逛街时,买的糖葫芦就是大号的那种,足有一米长,“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数第一。我要是成了角儿,天天得拿冰糖葫芦当饭吃!”小癞子如是说。
又有玩笑讲,冰糖葫芦是穿越女必备道具。因为太多穿越小说里,都有女主穿回古代后,和男主一起逛庙会的狗血桥段,而且男主一般都会给女主买冰糖葫芦吃。也不管作品的时间背景下,冰糖葫芦到底有没有被发明出来。
关于对 娱乐 作品中冰糖葫芦乱入的吐槽,当个笑话听听就好,不必过分严苛。何况我觉得这种现象也蛮有意思。它所体现出的,正是不同籍贯、不同年龄、不同行业背景的创作者***有的心态:人间烟火,情牵红尘。冰糖葫芦自带的气场,就是这样一种简单却无法言说的快活。
说是“简单的快活”,冰糖葫芦讲究起来,却也并不简单。只串山楂的基础款,经典地位当然无法动摇;但我最喜欢的,却是把山楂一剖二,夹上豆沙再嵌上核桃的那种,如果是桂花豆沙就更棒了!
细糯的豆沙和脆脆的冰糖,两种不同口感的甜,拱卫着山楂勾魂摄魄的果酸,和核桃刻骨铭心的清香。如果必须打破“不吃甜食”的界限,那我只愿意为它买单。
当然也有其他品种,是让人觉得“还不错”的。像《燕京岁时记》里也有写到的、山药或山药豆串的冰糖葫芦,搭不搭山楂两可。反正山药这种粉糯清香的原材料,只要给糖就好吃。糯米团同理,但糯米团是必须嵌在山楂中才吃得出一个“好”字的,大概因为糯米的香气比山药差些,只能做配角。
也有更多水果加盟冰糖葫芦的阵营。最早是橘子瓣,一枚一枚串起来,和山楂一样裹了冰糖,吃起来是一块冰包一汪水的感觉,咔嚓一下,让人想到白居易那句“银瓶乍破水浆迸”,倒也有趣。渐渐又有了用草莓做的糖葫芦,但无论口感还是味道,总觉得不似山楂、橘瓣做的冰糖葫芦那样浑然天成,倒像是好端端的美女化了浓妆,两边不讨好。近年来更有一类什锦水果的冰糖葫芦,是把猕猴桃、菠萝、葡萄、香蕉、樱桃番茄、山楂、橘瓣等等,一股脑都串上去,怡红快绿,姹紫明黄,端的好看。但是一口软一口硬,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特别是猕猴桃经常是酸涩的,菠萝靠芯子的部分,吃起来像是嚼木头。总之是又贵又难吃的东西。大概只适合用来哄小孩子,或者傲娇的女朋友。
冰糖葫芦是我小时常吃的零食。因为在我家门口,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蛮有名(放现在的话就是网红小吃啦)。那家的山楂选料好,个头又饱满,果肉又酥糯,冰糖也结得漂亮。摆摊的大叔总是特别耐心地站在一边,等我挑挑拣拣的终于决定了要哪支,再摘下来,在外面裹一层透明的糯米纸,装在纸袋里递给我,而我一直觉得粘了冰糖的糯米纸特别好吃……咳,真没出息。
不过这两年都没有再买冰糖葫芦了。不只是因为如今不吃甜食,还因为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味道,和心境严重不匹配。那种过于简单明快的欢乐,大概只适合两种场景:童年,或者恋爱。
都是很美很美的。前者一去兮莫返,后者犹然兮可追。这么一想,倒是逗乐了自己,心里也一下子明亮起来。
等今年冰糖葫芦上市,说什么也要去买一支。记得一定要嵌了核桃的那种——不酸不苦不甜甜甜甜甜甜甜,不是爱情。
2020年10月18日
写在后面的话
啊呀呀,时差从一个月变成将近一个半月了!还好这中间没出什么大岔子。
关于冰糖葫芦的这篇文章,本来是2019年底就要写的,却因为小厨房的暂停运营给耽搁了。结果一放就是一年。
一年前,说要写它,却没能做到,所以有段时间,一想到这个话题,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又安慰自己说,好吃不怕等。真正想写的话,就算到了下一个冬天,也还是会有兴致去重新动工。所忐忑的也不过是——小厨房,还能坚持到下一个冬天吗?
很好。现在已经是“下一个冬天”。而且这篇文章在时间节点上,又碰巧算个界碑。
说到界碑,昨天在关于荔浦芋头的文章里刚刚提过这个概念。话说那芋头可是从最开始就想写的东西,中间又重叠了各种聚散离合,结果从2019年初一直拖到昨天,才写出来。花了我三个晚上!
如此多的心力和 情感 ,成品本身却淡得像水,就好像轻声的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太久的等待或搁置,看似消磨掉了一些东西,其实不过是教人以缄默,然后就学会了将更多的感受放在心里。芋头那篇是,这篇以及后面一大堆文章,也是。
如同我仍然不喜欢却已经习惯了的糖。是用来给菜品调味的,于是暗戳戳加进去。却再也不会放一盒巧克力或者糖果在旁边,今天一颗明天一颗地往嘴里放了。
话说回来,你们不要骂我标题党。实在是我发现了——标题里放点情情爱爱的破事,看文章的人就会多出好几倍。所以这是关系到收入的问题,大家多担待哈。
最后,这两天仍然特别累。对于工作之外其他的事情,几乎啥兴致都没有。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个事儿,却毫无办法。
只能说大概命运会安排我们,在必要的时候低下头,去学习谦卑和耐心。
不得不说,谁都并非不可替代,于是只能承认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
2020年1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