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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官笑话

在《呼兰河传》的第六章,作者着重描写了有二伯这个人物。此外,作者还有一篇散文《家族以外的人》,也写的是有二伯。

有二伯,是萧红家里的一个长工。

这个活得像个笑话一样的人物,让人看了想哭。

有二伯的童年……不过说起来,他好像没有什么童年。

三个月的婴儿已经能认出母亲的气味了。有二伯三个月时却没了娘。

六个月的宝宝能发出“bababa”的声音了。有二伯六个月时却没了爹。

他在叔叔家里一直住到七岁。萧红七岁的时候有祖父、后花园和小伙伴,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有二伯七岁,却开始养活自己了。他上山给人放猪。太阳刚亮就去,太阳落山才回。一天只带两个饭团当晌饭。

那时候山上有狼。他被狼咬了,吓得不敢再去放猪了。但是挨了一些打以后,也不敢不去了。有二伯说:

“在自己家里是孩子……在别人就当大人看……”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有苦有泪都不告诉别人,也没有人可以说。

后来,他又给人家喂过马。

一晃,他已经三十岁了。

在有二伯三十岁那年,萧红的祖父把他领回家。

他做了长工。

每天早上他都把行李给捆好,仿佛随时准备着要去旅行。

但他并不是要去旅行。他只是没有固定的住处罢了。

“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倌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开粉房的、养猪的,还有冯歪嘴子,都是些租户,租着萧红家的房子。他们都是些粗人,没有钱租好屋子,却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不过开粉房那家住的房子破得都快塌了,也并不能遮风挡雨。但是,好歹也是个自己的窝。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可有二伯,连个自己的窝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也许是有二伯老了以后,萧红家才在正屋旁边,盖了三间厢房给他住。

他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可这其实并不是他的家。因为家,是人想回就可以回的。

而院子的大门却常常是锁着的。有二伯要回家时,看见门锁着,就叫家里的厨子给他开。可厨子并不听他的,因为他是长工,又不是主子。

萧红有时听到了,要去开,她的后妈便拉住了她,说:

“不用你显勤快!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

甚至后来,萧红的母亲把三道大门都上了锁。

于是,有二伯为了回家,只能翻墙头。可是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骨头都硬了。所以每次翻墙,他都会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浑身流血。厨子看着,说:

“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哪里有谁的家,是要摔得疼了,摔出血了才能回的?

所以,这到底也不是有二伯的家。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家里人”。厨子虽然有时调侃他,但是他们其实一样,都不是“家里人”。

有二伯越老越遭人嫌弃。于是有一天,他收拾了东西,似乎是要离开。

萧红问他,他说“这儿不是你二伯的家”。

可他也并没有离开,他说“你二伯别处也没有家”。

有二伯,是很穷的。

他的被子是很破的,一动就会往外掉棉花。他的枕头里装的荞麦壳,一动就会往外流。

他的草帽只有一个帽顶,没有帽檐。所以他的头是黑白分明的:头发花白,脸却晒得黢黑。

他的衣裳是前清的旧货。原本这衣服是在萧红祖父的箱子里,后来萧红的祖母去世了,这些旧衣服就穿在有二伯身上了。

“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道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他的裤脚总是卷起来,像个刚插秧回来的庄稼人。我想,这裤子大概也是别人的吧。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掉了底,就是缺了跟。他自己修也修不好,所以走起路来,鞋子总是发着响声,他的脚也似乎总在地面上。

有一次,萧红去厢房里,看到有二伯把破鞋子脱下来垫着,坐在火堆前取暖。萧红也脱了小鞋子,准备学他那样坐着。他看见了,心疼坏了,说道:

“你这孩子……新新的鞋子就坐……”

萧红问他的鞋子怎么就能坐。他说:

“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

说着,他忽然生起气来,他想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没有鞋子穿……

人都要穿衣吃饭。有二伯这破烂的衣帽,倒是勉强能蔽体。可是饭,有时却是吃不上的。萧红家是富裕的,有二伯每回扫地都能扫除扔掉的馒头来。可是他小时候,却是连个馒头边都摸不着的。

有一回吃饭的时候,有二伯的位置上却坐着只小狗,萧红的妈妈还喂了肉给它吃。

在别人眼里,有二伯的饭是讨来的。萧红妈妈曾骂他道:

“你后半辈子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讨饭吃,还嫌酸……”

萧红不信有二伯是这样穷的。有一回去公园,萧红想看大象。

两个人看大象要花几十吊钱买票。有二伯说没有钱,看不了的。萧红翻开了他的衣兜一看,只有五六个铜元。原来有二伯除了偶尔打个小牌赢几吊钱之外,并没有进钱的路子。

而这唯一进钱的路子——打牌,大多又是输钱的。

有二伯有时会偷主家的东西。我想可能是因为输了钱了吧。

他偷过铜酒壶、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有一次,还偷了一个大澡盆。这澡盆很大很深。有二伯把它倒扣着顶在头上,只有腰以下的部分露在外面。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走路也歪歪斜斜的。

这偷东西的技术太拙劣了,所以经常被人发现。老厨子总是拿偷东西这事调侃他。后来,家里只要丢了东西,大家就都说是有二伯偷的。

于是,有二伯在钱这个事情上,算是进了一个死循环里:穷了,就打牌,打牌就输钱,输了钱就偷东西,偷了东西又被发现,最后还是穷。

有二伯,可真是个穷命。

但俗话说,人穷志不穷。有二伯虽偷东西,其他时候,都是个极要尊严的人。

萧红的原名叫张乃莹。有人说有二爷是属于张氏家族的人,只是他们那家子落败得早。不管怎么说,有二爷和别的下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处于主子和下人之间吧。

“一听到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的笑逐颜开。”

只是,街上的孩子却编了话来笑他:

“有二爷,兔儿爷。”“有二伯,打桨杆。”“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看起来,他这身份,也并不十分高贵的。

“有子”,是他的乳名。

一般来说,人长大了以后,这乳名顶多就爹娘能叫了。

主子们自然都是尊贵的。租户们也都有自己的营生。只有这有二伯,似乎最低贱了。

所以他虽然都六十多岁了,也还有人唤他乳名。

萧红的祖父是唤他乳名的,只是习惯这么叫了吧,并没有轻视他的意思。有二伯也并不和祖父生气。

萧红父亲骂起来的时候,叫他“有二”。他似乎也不生气,因为不敢。

但是其他人唤他乳名,有二伯却是最忌讳的。

老厨子和他吵架时,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个‘有’字了。”

“‘有’字”的发音和“有子”一样,有二伯一听就和厨子打起来了。

老厨子高兴起来,会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一听,就又开心起来了。

他似乎真的很值得人尊敬。日俄战争时,全城的人都逃出去了,只有他没走。那时候,人们管俄罗斯人叫“毛子”。这毛子骑着马,拿着大刀,杀人不眨眼。有二伯说他待在家里,也不害怕。待那毛子敲了门,大喊着问屋里有没有人时,有二伯正在家下面条吃呢。

而事实上,他那时候吓得“抖抖乱颤”的。

至于为什么要说不害怕,可能是好面子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又要尊严又好面子的人,却时常被萧红的父亲打。有时候,还在院子里打。

他被打得躺在地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过来看热闹。

他被打得流了血。鸭子跑过来啄食他的血。

大概一个人命贱了,连畜生都是可以欺侮他的。

而连畜生都要欺侮他,我想这有二伯其实是没什么尊严的。

日俄战争时他不害怕是假,但是冒死给主人护住了家业倒是真。

当他被打了,受了委屈时,就一个人在厢房里哭,他自言自语着:

“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替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伤心地又说:

“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有二伯是极看重“良心”的。

他三个月没了娘,羊把他奶大了,他就把羊当作恩人,说得不好听一点,他甚至把羊当成自己的娘一样尊重。

他是最忌讳别人叫他“有子”,但和吃羊肉比起来的话,这也不算什么。

“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子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

生疮可能是上火了吧,因为感觉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

有二伯可真是个有良心的人啊。

他总说“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人要知恩报恩”,所以他对一只羊都是感恩的。

可他身边的人,却和他不太一样。

老厨子给他做了羊汤,骗他是别的汤。有二伯喝了好几大碗。老厨子又跑到外面和人家说有二伯虚伪,不吃羊还喝这么多羊汤。

不过,有二伯对厨子到底也是没有恩情的,所以欺负他也是没什么的。

最让有二伯伤心的,是他的主子欺负他。他那么胆小,却拼命保下来了这个家业。萧红的父亲母亲不但不感激,却还欺侮他,不把他当个人待。

萧红母亲骂起他来,叫他“贱骨头”。

可这低贱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的人,却懂得伤心。

他伤心了,没处说去,和萧红这个小孩说。他掀开席子,下面是一寸多厚的谷子。一寸是三厘米多。这又厚又潮的谷子铺在席子下面,别说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就是一个壮小伙子,怕也是受不了这寒湿的。

“这不明明是往外撵我吗……腰疼……腰疼没有人看见……这炕暖倒记住啦……”

萧红家里的人说是谷子潮湿,没谷子吃了,要放在他炕上烘烘。

他的衣服本就又薄又破,现在这炕烧也烧不暖了。东北的冬天那么冷,他的屋子里却只有窗棂上的霜雪,和一颗寒透了的心。

“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

有二伯是极有良心的,可是他似乎对人心失望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成了个很古怪的人。

他不爱和人说话。

他爱和天空的鸟儿说话,爱和大黄狗说话。就连被路上的石头绊了脚,他都要低下头来,和这石头说上一会子。

“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

临了要和石头告别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他:

“下回你往那穿鞋船袜的脚上去碰啊。”

有二伯还喜欢骂。

没有人开门的时候,他骂老厨子:

“死绝了吗?人都死绝了吗?”

家里的人打他欺负他,他骂: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这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就连萧红,他生气的时候也骂: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

有时候,他可能连自己都骂:

“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

他甚至骂自己的没帽檐的草帽:

“……王八蛋……这是什么东西……去你的吧……没有人心!夏不遮凉,冬不抗寒……”

萧红的父母受不了一个下人整日骂骂咧咧的。她父亲骂道:

“有二……你这小子混蛋……一天到晚,你骂什么……有吃有喝,你还要挣命……你个祖宗的!”

萧红父亲骂有二叔的祖宗,说明有二叔还是有祖宗的。

可是,他可能没脸去见祖宗了。因为他连个家室都没有,注定要绝后了。

他其实是很喜欢孩子的吧。有一次,萧红被后母追着打,她跑到了树上躲着。是有二叔借口说要带她逛公园,把她从树上抱了下来。

可他却要绝后了!

老厨子一骂他“老绝后的”,有二叔就大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嘛?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终归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也许是伤心的事情太多了吧。有二伯的厢房里,夜里总是传来哭声。

他是会哭的。有次他带萧红去玩,看了唱戏的唱那出“关羽斩蔡阳”,他就流下了几滴泪。也许是为蔡阳抱屈吧。

不过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到底哭什么,别人也并不关心的。

但是,当他去上吊、跳井的时候,人们却都跑了过来。

就在萧红父亲打有二伯的那个晚上,厨子说有二伯上吊了。

他把绳子拴在房梁上。等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在墙根下坐着,没哭也没骂。

萧红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可能是哭红的吧。

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不过,仍是没有成功。人们去了发现,他在离井口很远的柴堆上坐着,还带着烟荷包和小烟袋,在抽着烟。不知道是不是怕看不见井口,他竟还带了一根蜡烛。

没死成,便还要活着。

一直等到萧红上了学,

“有二伯从此也就不见了。”

有二伯是一个人。他有良心、要尊严,有的时候还和主子讲平等,因为他觉得大家都是爹娘养的,都一样。

可有二伯又活得不像个人。他没有爹娘,没有家,没有钱,这都不打紧的。可是他要尊严得不到,有良心却总被欺侮。他喜欢孩子,却绝了后。

于是,他变成一个很古怪的人。他总是骂骂咧咧,总是哭,又闹着要寻死。

他却没有死。

作为一个人,生的本能告诉他要活下去。他三个月没了娘,喝了羊奶都长到六十岁。他没有做过亏心事,是顶有良心的一个人。

他得活着啊。

可是他怎么活下去啊?谁能告诉他,要怎么才能活下去啊?

是要丢了自己的良心吗?

还是要抛了自己的尊严?

他孤孤单单地在这人世间走了这一回,似乎就是要寻找这个答案。

可是没有人知道答案。

就算有那绝顶聪明的人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

似乎像他这样的“似人非人”的人,并不用知道怎么活。

死亡的原因却是明确的,因为他病了,他老了。

于是,他最终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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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读者们,关于有二伯的这篇文章,我是结合着《呼兰河传》第六章,以及《家族以外的人》这篇散文来写的。小说里的有二伯是个很古怪的人。看了散文,才明白了他古怪的原因。

不知道我的分析对不对,如果有别的想法,欢迎大家在评论区一起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