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打起,梦破辽西。村鸡迭唱,野鸟出巢,余起而开窗纵眺,民家鳞次栉比,掩映于柳槐新绿中,似羞于见客者;江南平野,遍笼朝雾,为状殆如轻榖;麦浪摇风,菜花铺锦,紫云英则较扶桑时令约早二旬,故日本目下方具灿烂之观,而此地已大率有颓唐之态矣。
九十六年前,大村西崖乘船初到甪直,用诗意的笔触记录下水乡的春日景象。这位年届六旬的异域学者,从东京长途跋涉,踏海万里到这江南小镇的目的不在游玩,而是专程为保圣寺而来。
保圣寺距离镇口不远,从甪端广场向左,跨过西汇河上小巧的香花桥,一条窄巷的尽头就是黑瓦黄墙的山门。
此时仍在正月,本应是热闹的时节,但在疫情笼罩之下,千年古刹之前门可罗雀。这情景和明初诗人高启《过保圣寺》中的描绘倒有些相通:“ 乱后不知僧已去,几堆黄叶寺门开 ”。
千年兴毁:南朝四百八十寺
保圣寺始建于何时?寺志无存,方志和碑文记录多歧。
明正德《姑苏志》记载:“ 保圣教寺,在长洲县二十都甫里,唐大中建,宋祥符中僧惟吉重建。 ”此说有寺中所存唐经幢为证。
到清康熙时,陈惟中编纂《吴郡甫里志》,转称为“ 梁天监二年(503)创 ”,据称是明崇祯年间重修大殿时,在梁栱高处发现有此纪年题记。寺院丛林,最喜将创建年代上溯高古。自有此说,其后所出地方志书皆沿袭。保圣寺摇身一变,成为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
北宋祥符六年(1013)重建后,保圣寺一时极盛,据称有殿宇五千余间,释子千数,范围几达半个甪直,成为江南名刹。其后历经风雨兵火,日渐衰颓,到明中叶时又有过一番振兴,据归有光《保圣寺安隐堂记》,当时名僧璇大章募资重修,历时近一年,于弘治二年(1489)竣工,“ 凡为殿堂七,廊庑六十 ”,规模较宋时不如,但也可称一方巨刹。
入清后,保圣寺多有修葺,咸丰时受战火摧残,仅余山门、天王殿和大殿留存,禅房悉毁,皆成瓦砾。其后虽有重修,但再难恢复旧时光景。甪直人王韬晚年作《漫游随录》,以“ 保圣听松 ”一篇追忆前尘,点石斋画报出有图记,略见寺院规模。
保圣听松:故草已随尘土化
保圣寺山门正对香花弄,山门东侧有一井亭,四角飞檐,亭内有明末清初古井一口。87版《红楼梦》电视剧曾在此取景,保圣寺为葫芦庙,井亭和山门前的石狮在剧照中可见。
保圣寺原有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苏州状元彭启丰捐资所建山门,咸丰时在太平军之战时被毁。同治三年(1864),彭家后裔重建,上坊有“西圣居”竖匾,下坊“ 辅扬显秘 ”为彭启丰旧书,门楼镌刻精美。
大村西崖记录道:“ 为乾隆砖造,形似牌坊,石作雕饰,虽交错其间,然于考古学术上殊不足道 ”,未细察其年代,后来介绍此图者多沿袭山门乾隆造之说,实误。
清代山门后被毁,如今所见为陈从周设计重建,寺额为费新我所书。门楼后建一拱形洞门,上有李桦题额“辅扬显秘”,背额为“ 法云永护 ”。
穿过拱形门是一进院落,院内本有古松数十株,本是王韬形容“若千山叶落,万壑泉流”的“保圣听松”处,可惜现在多是近时所栽,古松难见。
院落正中为一湖石假山,老本枸杞,穿石裂云, 垂持于湖石峰顶。在阴湿多雨的江南水乡,百年枸杞成活至今,且枝茂叶盛,实属不易。
假山之后为天王殿,面阔三间,进深七檩, 单檐歇山顶。柱础作覆 盆式, 压地隐起“缠枝牡丹间化生”图案 , 为北宋祥符年间旧物。
据陈从周先生考证,此殿为明弘治时在宋代殿基上重修,崇祯年间再修,而殿宇转角起翘处用立脚飞椽,则是清同治三年大修时的做法。
在大村西涯1926年所摄旧影中,天王殿年久失修,已四壁倾塌,门窗全无。解放后数次整修,即为今日所见。
天王殿东南方有一 幡杆夹石 ,武康石质,北宋遗物。顶部刻复莲纹,上下设穿孔,作固定旗杆用。旧时,夹石之间高竖幡杆,白日扯庙旗,晚间悬挂灯笼照明,可作丛林标志,吸引四方信众。
残唐剩宋:旧时伟迹已成空
过天王殿向北,又是一门楼,石拱门上书额“ 保圣寺古物馆 ”,民国大员谭延闿手笔。
庭院中一左一右,两件古物。
左侧树立 尊胜陀罗尼经幢 一座。经幢青石质,通高五米开外。
幢座为两层束腰须弥座,最下为云水纹覆盆形石础,第一层束腰浮雕双龙,第二层束腰开壸门,内有天王端坐,戴兜鍪,形态各异。束腰上下为仰覆莲瓣。
仰莲上盘盖雕出栏杆,上承八角幢身,刻《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幢身之上有宝盖刻流苏,八角出兽头,口衔璎珞。
宝盖之上为连珠,雕如意云。再上双层仰莲,短柱雕佛像。往上依次又是宝盖、菩萨像、八角宝盖。
最上短柱浮雕力士,力士头顶有人身鸟翅,似为迦陵频伽。顶端蟠桃型,上刻曼陀罗花,以飞天、云头绞圆盖结顶。
据民国《吴县志》记载,此幢为唐大中八年(854)建,宋绍兴十五年(1154)重立,原在山门左首,后移至大殿前。此一经幢正是唐大中年间创寺之明证。
此经幢比例匀称,雕刻精美,虽有残缺,但依然光彩夺目。与同时期其他唐经幢相比毫不逊色。
右侧宝物为一 明末清初所铸铁钟 ,钟顶蒲牢为钮。钟身铸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八方无灾”等吉语。
庭院正中本为保圣寺大雄宝殿的所在。1926年,大村西崖到访时大殿已岌岌可危,但主尊塑像犹存。
“更越数十武,为大殿,其前厢乃后人所增筑,殿之营造颇古,察其柱脚之朽腐,即知其为五六百年前遗物;室已颓败,由承尘隙处,竟可仰觇白云动荡,佛坛后壁,亦塌损几尽;坛以石筑,高四尺五寸,左右二十二尺,前后八尺,上置丈六坐身之释迦,左迦叶,右阿难,均为高约八尺之立像。阿难像心柱已折,倾倚本尊;本尊趺座,亦已破坏。三尊作风,虽非唐代,尚具古制。”
释迦牟尼像在大殿倒塌时只是局部受损,后挪出另外保存,但最终还是消失不见。
大村西崖曾精研法式,对大殿结构解析称:“ 椽角之制虽不见于明仲图说,而保圣寺之旧构似屋角之扇椽者,亦如宋制也...由是观之, 可知保圣寺为宋时建筑 ”。
对此宋构,时人并未予以足够重视。大村西崖离开的第二年,保圣寺遭火患,大殿半边坍塌。1928年,叶恭绰到访时,“ 见寺多倾堕,未圮者仅一壁 ”,这一江南罕见的北宋遗构就此灰飞烟灭。
通过大村西崖当时的照片,可以看到大殿梁架为“八架椽前后乳栿用四柱”,梁栿皆月梁造。
前檐心间设两朵补间铺作,梢间补间为一朵。
补间铺作可见上昂和挑斡,张十庆在《甪直保圣寺大殿复原探讨》推断大殿是北宋祥符六年(1013)僧人维吉等重建寺院时营造,“ 已知木构实例中所见上昂、挑斡最早者 ”。
大殿柱础与天王殿相同,覆盆式宝装莲华和牡丹写生华并用。这些北宋柱础幸而保存下来,陈列在院中廊下。
柱础中有一八角形柱础,标为唐代,不知是否是唐大中时建寺的遗存。
如今,矗立在大殿旧址之上的,是 保圣寺古物馆 ,1930年由近代著名建筑师范文照设计建造。
从旧图纸和旧照来看,当年设计的是座 平顶红砖罗马式建筑 ,但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屋顶就开始漏水,历经多次改建,变为单檐歇山顶、四脚起翘的中国传统屋顶样式。最终,古物馆成为一座中西混搭的产物。
建筑的正立面伸出如同抱厦的檐廊,几根朱红大柱颇为醒目,抱厦上“保圣寺古物馆”题匾为于右任所书,但名字早被铲去。内额“九罗汉圣迹”则是后来张仃所题。
半堂罗汉:江南佛像称无双
走进古物馆,幽深的殿堂里空无一人,尽头是高兀的塑壁,顶天立地,气势逼人。
山岩嶙峋,云气卷舒,惊涛腾空,巨浪拍岸,仿佛是海上仙岛,云水山崖,汹涌之势,扑面而来,却仿佛被神力瞬间定格,以防打扰了山岩树石之间罗汉的修行。
仔细辨别,才能看清洞窟错列,九尊罗汉,神态各异,端坐其中,不以僵坐而守值,动中有静,与山水同融。
年深日久,罗汉身上原本鲜艳的装銮剥蚀殆尽,但罗汉们的神情姿态,却未减分毫。无论是屈身致礼,还是趺坐沉思,抑或是凝视望仰,都栩栩如生。可以从捉鬼伏虎的神通者身上看到嗔怒勇武,也能从修行者的低首阖目中感受到安逸恬淡。
泥塑的纹路自然生出一种“皴”的意味,塑壁仿佛山水巨幅,在眼前展开。
“天下罗汉两堂半”,保圣寺中这半堂不同于别处那些依次排列、平平无奇的造像,壁塑与雕像的融合不只是纯熟手艺的演练,更是一流匠人的胆魄与雄奇想象的舒发。
在艺术价值之外,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半堂罗汉背后,是百年来一段艰难的文物保护史。
甪直保圣寺的罗汉像的保护成为民国文化界的一桩“大事件”,发端于以“疑古论”名著于世的 历史 学者顾颉刚早年间的一次旅行。
1918年,顾颉刚丧偶在苏州家居,应朋友之邀至保圣寺浏览,当时,大雄宝殿内的塑像基本完好,他初见罗汉即赞叹不已:
这寺的罗汉和别寺的罗汉两样。别个寺里,罗汉总在两壁排班坐着,面上身上满涂着金。这寺的罗汉是着色的,尤其是未失真的几尊着得特别浓重。两壁是堆塑的山,十八尊罗汉有的是在山顶上,有的是在山坡上,有的几个凑在一处,有的两个隔开得很远,极参差不齐之致。最好的,是各有各的精神,各有各的注意对象:谈话、题壁、打坐、降龙、伏虎,他们真在山上做这些事情,并不是替三世佛排班护卫。未修过的几尊,衣褶的轻软,可以显出衣服中的筋骨;面上的筋肉更能很清楚地表示他们的神情。
据顾颉刚《题甪直闲吟图》记载,大殿里有赵孟頫所书抱柱对联: 梵宫敕建梁朝,推甫里禅林第一;罗汉溯源惠之,为江南佛像无双 。明代《甫里志》称:“ 保圣寺大雄殿内供有释迦牟尼,旁罗汉十八尊为圣手杨惠之所摹,神光闪耀,形貌如生,诚得塑中三昧,江南北诸寺所不能及 ”。明万历年间许自昌云:“ 保圣寺十八尊罗汉塑像,位置错落,形模如生,乃唐代杨惠之所作。历朝粉饰,渐异原本,然古致存,为别处所无。 ”
杨惠之为唐开元间的雕塑名手,“ 与吴道子同师张僧繇笔迹,号为画友,巧艺并著 ”,后见吴道子声光独显,于是“ 遂焚笔砚毅然发奋,专肆塑作 ”,时人认为杨塑“ 艰夺僧繇画相,乃与道子争衡 ”,当时有“ 道子画,惠之塑,夺得僧繇神笔路 ”之说。因此,杨惠之被世人誉为“塑圣”,与“画圣”吴道子并驾齐驱,饮誉天下。
顾颉刚以此为据,认定保圣寺罗汉为唐代塑圣杨惠之的杰作。次年,顾娶甪直女子殷履安为继室,借省亲之便多次欣赏罗汉。1922年初夏,顾再游保圣寺,却发现“ 大殿正梁已断,每经一次大雨,则漏折处即随以扩大浸淫,及于西北角 ”,导致塑壁严重受损,部分剥落酥溶,一罗汉已化为一抔泥土。
顾与镇上的绅董商量,请施补救。而寺邻小学,绅董辈为求扩大校址,惟恐此殿不毁。顾无奈只得摄影后,向各处接洽,在各种报章杂志撰文介绍保圣寺塑壁罗汉情况,呼吁各界慷慨解囊,抢救古刹唐塑。
我们想,洛阳的龙门造像给兵士打碎得不成样子了,泰山上的没字碑给某校的学生刻上字了,无论智识阶级与非智识阶级一例的没有 历史 观念与艺术观念, 把先民的遗产随便打破,几个唐人塑像在他们眼里原是算得什么 。但我总希望在这一件事上,有几个智识界的真领袖出来,好好的做了,一雪妄人破坏艺术的耻辱,一雪妄人不知艺术而占据艺术界的耻辱,一雪妄人只知占据地盘,说好听的话,而不肯真心作事的耻辱。
1925年,由甪直士绅沈柏寒等人集款,雇佣苏州塑佛人陶子泉,将 东壁的禅定(即达摩罗汉)、讲经、沉思三尊,西壁的望雁、智真这五尊较完整的罗汉 连座拆下,连同部分脱落的塑壁残块,存放于高小部(今叶圣陶纪念馆)操场西侧的小三间平房里,以为“保护”。
顾颉刚苦苦追寻的知音,竟然是远在东京的日本学人。
1926年4月底,大村西崖从东京出发,开始了他的第五次中国考察。5月3日,他走进保圣寺大雄殿中,“ 室已颓败,由承尘隙处,竟可仰觇白云动荡 ”,天光透过屋顶洒在斑驳的罗汉塑像和海山塑壁上,千年之美,在历经岁月沧桑后,倏然绽放在这位万里蹈海的异域来客眼前。
在保圣寺饱赏塑像和塑壁五天之后,大村西崖归国,其考察笔记《塑壁残影》迅速付梓刊印,畅销一时。
“更越数年,恐除此影片外,将无复若何形状可睹矣。”大村西崖一语成谶。
1927年保圣寺大殿遭火, 东壁的尴尬、听经和西壁的伏虎、袒腹***四尊较完整的罗汉 被安置在原陆龟蒙宅的光明阁保存,与之前保存的五尊勉强凑够半堂。1928年5月,大殿轰然坍塌,只剩残壁一堵。《塑壁残影》中的二十八帧照片成为最后的影像,但这些大村西崖已无缘得知,他在考察保圣寺的次年病逝,终年六十岁。
保护姗姗来迟,1928年叶恭绰读到大村西崖的《塑壁残影》,“ 感他人之注意我国文物,一至于此,因亲往考察 ”,后与蔡元培、吴稚晖等推动,由时任教育部长蒋梦麟、次长马叙伦提倡成立“保存甪直唐塑委员会”。要员的亲自垂问,终于使这些暴露风雨之中性命悬危的罗汉像得以逃脱被时间湮没的劫数。
1929年,委员会正式成立,叶恭绰、蔡元培、马叙伦、顾颉刚等十九人为委员,***筹集到二万三千六百银元。1930年秋,保圣寺古物馆在大殿原址动工兴建,1932年春竣工。
罗汉塑像与塑壁的修复任务本来是委托给雕塑家 江小鹣 的,但他因赶制南京 中山陵的孙中山纪念像,无暇顾及,修像重任由 滑田友 负责完成。他带领苏州塑匠胡寿康等费尽心力地仔细拼对、归并,将抢救保存下来的半堂罗汉精心布于补壁之中。
1932年夏,罗汉塑像的抢救工作全部完成,叶恭绰曾写一首七绝书赠予滑田友:“ 唐塑赖君为续命,廿年往事耐追忆。只今妙手跨前哲,更见当年杨惠之。 ”
1932年11月12日,保圣寺古物馆落成典礼在水乡甪直盛大开幕。从1918年的惊喜初见、奔走相告、四处呼吁开始,顾颉刚的“唐塑保护运动”在十四年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虽然大殿已倒,塑壁已残,罗汉已缺。
“ 罗汉昔睹漏雨淋,九尊今看坐碧岑 ”,总归,剩下的这半堂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所,从此不必再担忧风吹雨淋之灾。
是唐是宋:罗汉作手却成疑
“保护唐塑!”
这是百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美术古迹保护运动的口号,在顾颉刚前期的考证里,保圣寺大雄宝殿中的罗汉塑像为唐代塑圣杨惠之所作,证据确凿。其师友和文化圈对此也从未怀疑。
但大村西崖考察之后立刻提出了不同意见,“ 据可知者,十六罗汉画塑,实始于唐末五代之禅宗 ”,“ 至于罗汉像衣褶样式,宛如与宋画之罗汉图相同,其为后代重建时所作也无疑。 ”在征引文献,列举数例之后,大村西崖得出结论:“ 由此观之,杨惠之有十六罗汉,或十八罗汉之作,究难取信。则保圣寺之十八罗汉塑像,不得不谓为与本尊佛像,同为祥符重建时之物也。 ”
是宋塑而非唐塑,大村西崖的观点全盘推翻了顾颉刚的判断。
壁塑也称影壁,古代雕塑之一种,即将平面山水图景用立体或浮雕的形式来表现。唐杨惠之的壁塑,时称天下第一。据说北宋画家郭熙见到后,又出新意,以手堆泥于壁,使成凹凸之状,待干后,随其形迹用墨晕成山峦林壑,加以楼阁人物之属,宛然天成,谓之塑壁。
对于保圣寺的海山壁塑,大村西崖做了认真的观察:
塑壁起于殿前与金柱相并之檐柱,由东西两壁,经偶角至第二之檐柱而终。东西各横四十二尺,高十二三尺,下部高约一尺五寸,前后造四尺许石坛,侧面有浮雕……坛上壁面,塑有山云、石树、洞窟、海水等;其间上下各处,配置罗汉像……观其做法,柱间砖壁添附若干小柱心木,支材则纵横斜直,任意伸出。下部构以高低大小种种不同之木架式,承以叠砖而附以捏泥。崇卑之土坡,突兀之山崖,卷舒之云气,由是而起,或植天然之树木,配以根株,或缠龙身于梁上,手术之纯熟,可谓已届炉火纯青之候……至其所塑山顶、石尖、云头、高及三尺,与昂身互相参差,致遮掩其所支之桁。自壁前观之,有如覆盖,其浮雕之处,仅石间深处与水波而已。装銮色彩,业已剥落,全体多呈灰白色,或间有黑褐色。制作之妙,虽山水名手,亦难以比肩。
同时,他做出进一步判断,壁塑与罗汉像的塑法并不一致:“其岩石皴法,全属唐风,不似宋式”——换言之, 在大村西崖看来,被顾颉刚忽视的塑壁,才是真正的唐代原物 ,也是甪直文献坊间流传的杨惠之手迹传说的由来本源。
对于宋构大殿存有唐代塑壁的疑问,他解释说“ 塑壁在重修大殿时是可以搬动的 ”,虽然比较困难,但若“ 将其截离为若干部分,与心木***致之于新壁,饰新彩以存旧形,固亦未始不可也 ”。
如按大村西崖的判断,则保圣寺壁塑实是国内唯一的唐代遗物,实是中国雕塑史上的无上珍品。
对于罗汉塑像并非唐塑的观点,国内学人也逐渐认同。顾颉刚后来表示,“ 实为北宋人所塑,明清以来,屡有涂饰,故有甚卓特者,亦有甚平凡者,应分别观之。杨惠之所塑皆在陕豫,度其人未必至江南也。 ”
陈从周在考察后也认为“ 至于塑像相传为唐杨惠之塑,实多疑点,以管见所及证以山东长清灵岩寺宋塑,及四川重庆北温泉宋摩崖,几如同出一臼,大约出于宋人之手。 ”
对于塑壁,陈从周则认为与塑像同为北宋作品,理由是“ 唐人绘人物有独特之功,而于山石尚未成熟。山水之法至五代北宋始备。塑壁山石气势之雄健、浑成,实一幅北宋人山水也。至于所塑之水纹、用笔遒劲生动,惟宋画中见之。 ”
1961年,保圣寺罗汉塑像被列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对其年代定为北宋。
白莲古社:空瞻遗像寂寥中
保圣寺有东西两院,天王殿和古物馆在东院。从古物馆穿过植有紫藤的过道,进入空旷的西院。
院中一处空地,原是甫里先生陆龟蒙别业,北宋熙宁六年(1073)重建白莲教院,早年已毁,唯余柱础石十六只,可见当时规模。此处常被称为白莲寺,但其实“甫里无二寺”,白莲教院本是保圣寺的别院。
寺西即 陆龟蒙衣冠冢 , 清风亭、斗鸭池 掩映于千年银杏之下,阴沉冬日,草木凋零,细雨阑珊,阒寂无人,肃仰之情油然而生矣。
南面与陆龟蒙相伴的,是另一位与甪直情缘不解的人,就是叶圣陶。石栏台墀,雕饰贻遍,墙上大字鎏金,墓前花团锦簇,与天随子冢简朴淡远、寂寥萧疏之境大相异趣。
一龛香火白莲宫,古社犹题甫里翁。坐挹高风千载上,依然旧宅五湖东。雨荒杞菊流萤度,月满陂塘斗鸭空。故草已随尘土化,空瞻遗像寂寥中。
闲游保圣寺,就所见琐碎杂谈至此,末了,抄文衡山一首,古今来往,高风遗迹,望来者莫以丛残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