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盛极易衰物极必反,墨渊此刻就有几分不淡定,他隐隐有些担心,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似表面上看来那般平静,就像眼前高悬在若水河上的东皇钟。
“怎么?”折颜从他脸上略显凝重的眸色中看出点不寻常,“这东皇钟可有异样?”
墨渊很快收回放出去的神识, "就是钟体上有些微破损,其他的尚瞧不出什么,不过...太安静了。”他停顿了一下,“擎苍远非等闲之辈,他蛰伏在钟内七万多年,想来也不可能仅仅是修身养性而已。”
折颜明白,东皇钟之事悬而未决,对墨渊而言,始终是如鲠在喉。他再看看纹丝未动的庞然大钟,劝慰道,“左右已过去这么些年头,三百年前又经过白浅重新封印,一时半会的出不了什么岔子,若要一举铲除此祸患,也该徐徐图之。你当务之急,是需静下心来,先闭关修养一阵子。”话虽这样说,可一想到昆仑虚下群仙鼎沸之势,他也很是无奈,“你如今也算是高调露了面,想要清净怕是更不容易咯。”
墨渊承认他说的在理,于是俩人赶在惊动土地神之前离开。
因当前白真紧追毕方而去,不知所踪,折颜只得独自回了他的十里桃林,另想法子给狐帝白止传递消息。墨渊这边厢,则是归心似箭的直奔昆仑虚,今日凌霄殿里的一幕,用不了多久便会扩散出去,在消息被传得荒腔走板之前,墨渊希望亲口告诉白浅,此生惟愿她一人,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
叠风和长衫等昆仑虚弟子,同样翘首以盼着师父归来,而今虽仍在闭门谢客,但叩响山门递上拜帖的仙友,依旧是络绎不绝,看帖子上各式的名讳,不少是有些来头的,叠风不敢过于怠慢,带上了若干师弟,亲自跑到山门外逐个解释。
墨渊隐身入得大殿正厅,被乖巧的令羽率先察觉,他行礼如仪后,快速将如今的情势禀告了师尊。墨渊略略沉吟,遂吩咐下去,“但凡有上山来串门子的,无须拦着了,都领去前厅喝茶吧,多备些茶水,喝够了尽管送出去就是。”
话毕他没再停留,径直朝后头走去,寻到十七的院子,不见佳人倩影,又陆续找遍了后院、酒窖和后山桃林等地。
“师父,”正在照料仙鹤的子阑甫一看见墨渊,丢下鹤群跑了过来。
“嗯,子阑,可有看见十七?”
“那家伙啊,弟子也正找他呢?早上和他说了一会子话后,也不晓得他躲哪儿去了。”
墨渊听了只觉有异,“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子阑微怔了怔,背地里议论师父,原为弟子的大不敬,他可不敢实话实说,“也...也没有别的,弟子只是劝他莫要擅动妄念,最后苦的还是他自己。”
“哦?十七有何妄念,为师却不知。”
“额...”子阑有片刻的尴尬,末了只得遮遮掩掩的回话,“十七他...如今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难保不会对姑娘家生出点思慕之意,弟子只是提醒他须稳重些,莫要失了昆仑虚的气度。而且,有些事,还得他自己想得开,旁人...也是插不上手的...”
看他吞吞吐吐的形容,墨渊当真有些无语,盯了半晌,才说,“以后十七之事,为师会亲自主理,她身子骨尚不大好,你莫要平添她的烦恼,还有,少些与她打打闹闹的,方为正经。”师兄弟之间亲厚本无可厚非,但子阑跟她确实走得太近了,话里话外又莫名其妙的,心里略感不爽。
墨渊丢下这么三言两语后,郁郁的独自回房更衣,孰料伸手推开寝殿的门,郝然见着白浅趴在矮几上,已然酣睡得正香,手边还散落几卷远古神祗纪事的编年史。
“师父,子阑真的是枉自聪明,他断然不会想到,十七偏偏就躲在你的寝殿里,哼,活该他倒霉。”听说了子阑也四处寻她,白浅瞬间忘了被抓包的尴尬,说话间还有点小小的得意,“我这个招数,便是俗称的灯下黑,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吗?”
墨渊听了忍俊不禁,“为师的寝殿,当真如此危险?”
白浅孩子气的笑着,“嘿嘿,我不过是打个比喻嘛,师父莫要当真,莫当真啊。”
“咦?我四哥和折颜呢?”得知他们各自分头忙活以后,她忽又想起来正事,“那,十七的...婚事...”
“已经退了。”
“太好啦!”白浅兴奋得拽起墨渊的手,“我就知道,有师父压阵,不愁这婚事不退。本来还有些担心那老凤凰,别又叫那天君给忽悠了。”
墨渊微微一笑,“太子夜华,也说自己配不上白浅,可见你二人,并没有什么缘分。”
白浅的心突然狂跳了一下,“师父,你,你见到夜华啦?”觉得自己问得有几分突兀,她随即讪讪的补充道,“传说太子...长得颇像师父,师父自己觉得,如何?”
“嗯,”墨渊点点头,“与他仅仅只是一面之缘,除了长相以外,别的还说不上来。”他瞧见白浅有点局促不安,便调侃了一句,“十七可会觉得遗憾?”
白浅忐忑中偷觑了墨渊一眼,发现自己竟被捉弄了,不禁脸一红,嘟着嘴巴嗔道,“师父,你也学着笑话十七了。”
墨渊宛然,“为师不过是,怕你以后会觉得错过罢了。”
“哼,十七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他。”
这句话白浅脱口而出,自己也吓了一跳,为了转移话题,她抢着给墨渊捶背揉肩,又殷勤的奉上香茶,“为了十七之事,着实令师父操心费神,若让子阑知道,肯定又要不停地念叨我。”想起子阑的碎碎念,白浅忍不住拍了拍心口。
墨渊看她如此,心情也跟着大好,“其实,不光是为你,为师也是为了自己。”
白浅光顾着替自己高兴,这下子好了,没有了婚约的牵绊,她可以心无旁骛的留在昆仑虚。“为了师父?哦,对啊对啊,往后即便十七赖在师父身边,阿爹总不能再催着我嫁人,都退了两回婚,事不过三,可算有理由让爹娘随了我的意啦。”
墨渊忽然敛了笑意,定定的看她,“你...不愿出嫁?”
“嗯,不想。”白浅答得自然,“嫁人多没意思!肯定不如在昆仑虚上逍遥度日来得好。”
“...”墨渊噎了一下,他哭笑不得地想,白浅究竟是没将他视为普通的男子,还是将她自己生生当成了极不普通的女子呢?
他放下茶杯,轻轻的问,“如果,嫁的是我呢?”说完,他拉她至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师父……师父不必为了区区心头血而对十七另眼相待,十七不需要师父以身相许!”
“白浅你听好,我墨渊心悦你已久,想娶你为妻。”
“什么?啊...”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白浅几乎是惊叫出声,随即却又自己捂紧了嘴巴。
“没错,是我,墨渊,请求青丘的白浅上神能嫁我为妻,愿此生不负,白首不相离。”墨渊眼神灼热,声音却很温柔,每字每句都像敲在白浅心上,这一刻,听见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白浅如同尊石像,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师父,他,在亲口跟她求婚吗?
墨渊稳了稳波动的心神,将俩人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些,“十七,嫁我...可好?”
白浅离墨渊很近很近,近得能从他漆黑的双瞳里,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她看得眼睛酸涩,于是垂眸低下了视线,轻声问,“师父,你当真...想娶十七?”
“千真万确。”
“师父你,就不觉自己委屈么?十七何德何能...”
“何来的委屈?我只觉得幸运无比。”
白浅听了直想哭,可奇怪的是,眼眶里没有半点泪,她极力控制着情绪,语声轻缓,深恐墨渊听不真切,“师父知道吗?当初,十七飞升,历的...是个情劫。”
“知道,”墨渊淡淡回她,“折颜略有提过,大约是封印东皇钟的时候,对吧?”
白浅愕然,迅速抬头望他,墨渊将她搂靠在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鬓发柔声说道,“那又如何?神仙历劫,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的安好,比什么都重要。十七,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了。”他又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白浅只觉心头重压在慢慢卸去,仿佛回到了那些年,不管受了什么挫折,墨渊总是如此安慰着她——“不怕,师父护着你。”
她在他怀中渐渐放松,很想与人道一道心里的委屈,“十七那时,没了法术,失去所有记忆,无依无靠,是个极其窝囊的凡人,糊里糊涂被诓骗了一颗真心,还遭歹人诬陷,搭上了自己的眼睛...”说到这里,她闭起了双眼,时隔多年旧事重提,那份屈辱无助以及刺骨疼痛依旧挥之不去。
墨渊早前确实曾问过折颜,白浅是否封印擎苍才飞升的上神,从折颜简略的猜测中,他已知晓了大概,如今听她自己沉痛道出,却觉得心脏像被撕裂般的疼。关于她的情劫,他本欲只字不提,更希望她从此忘个彻底,可是眼下...
“谁?何人对你下此毒手,可以告知我吗?”
这话,墨渊几乎是咬着牙问的,等了良久,才听见白浅幽幽答道,“此人不值一提!十七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抛弃得干净,眼睛也拿了回来,我跟他,早已两清。”
白浅心酸得很,世间早无“素素”,就连阿离,她当初也狠心放弃了,确实没有再提及的必要,她自己的负担与责任,不应加在墨渊身上。
“好,那便不提。”墨渊深呼吸几下,等平复了气息,才轻轻放开了她。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拉起那双白皙纤细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当日,为师自沉睡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却听说已经过去了七万多年,那一瞬,可知我有多害怕着急吗?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如若十七已觅得良人,相濡以沫岁月静好,即便我生生与你错过了,我也甘愿退回到师父的位置,可老天却对我不薄,是你,不离不弃守了我七万年,替我做着该我做的事,受了常人不能受之苦......我,我没想到,当初留给你的念想,最终却害苦了你...“他一时哽咽了。
白浅从没见过墨渊如此失态,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师父,十七不是好好的吗?十七做这些,全部出自心甘情愿,你可千万别难过了。”
“十七,”墨渊抵上她的额头,哑声道,“此前我说要以身相许,报恩只是托词,但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初心未改,我在乎的、着紧的、深深爱着的,一直都只有你。十七,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白浅眼圈早已经红了,深深觉得感动,她的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她曾经认为,没有哪个女神仙可以配得上,可如今,他却热切的期待着,能成为她的夫君。
“愿意...十七当然愿意的,只要...只要师父不嫌...”她呜咽的话语,连同滚滚而下的泪水,全部,被墨渊炽热的亲吻吞了下去。
远古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终于归了位!这个确切的消息传开以后,一连数日,上昆仑虚朝贺的小神仙前仆后继,多得恼人。起初,有的会被叠风长衫带到墨渊跟前说几句话,有的只在前厅喝两口茶,歇歇就走了。后来,墨渊索性不再露面,一律交由叠风他们应酬,不到万不得已,弟子们断不敢扰了师父的清净。
本以为见不到墨渊,便能浇一浇这些前来朝拜的小神仙的热情,不想他们依旧踊跃得很。到第三日中午,先后来了两位有些不同寻常的客人,一位长得文文静静,是个一身白袍的青年,一位却是清丽可人的红衣少女。
叠风见那位白袍青年面上瞧着挺和顺,原以为请他喝盏茶,稍稍坐一会便能送走,孰料来人并不客套,挑着一双桃花眼,不紧不慢道:“许久不见墨渊上神了,听闻他不仅精神依旧,而且还好事将近。仲尹此番来昆仑虚,只因昨夜姐姐与我托梦,让我捎句话给他,麻烦这位上仙给通传一下。”
因他话里透着蹊跷,为免旁的小神仙嚼舌根,叠风想得稳妥,直接领他进入后面僻静的小厅,并嘱咐了令羽亲自奉茶。
墨渊见着他时,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仲尹却并不参拜行礼, 只微微弯了弯眼角,含着笑道,“上神可还记得我姐姐?她说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墨渊听了却不言语,只抿紧了薄唇,淡淡靠着座旁的扶臂。
仲尹朝墨渊脸上瞟了一眼,继续道,“上神大概并不相信仲尹所言,可我果真是来传姐姐的话,没半点旁的意思。我本不愿费这个神,只是见梦中姐姐可怜,有些不忍,今日才负累来昆仑虚走一趟。上神当初也说是灰飞烟灭了,如今却还能回得来,听说很快还要与他人双宿双飞。我姐姐她虽灰飞烟灭,魂都不晓得散在哪里了,只是托个梦给我,又有何不可呢?”
那位白袍仲尹一番话说完,矮身施了个礼,径自出了小厅。叠风恍惚中回了神,急急跟上送出去,令羽则呆立在墨渊身侧,神情有些怔忡。墨渊很快从座上下来,没说什么,自己踱去后院了。令羽本想抬脚跟过去,却被匆匆奔进来的子阑一把拦住了。
“九师兄,我碰见了一桩奇事,你猜猜?是什么?”
令羽有些心烦的摆手,“这没头没脑的,叫人可怎么猜?有话你就直说。”
子阑见卖不成关子,只好照实道来,“这会儿前厅来了个红衣少女,她口口声声说,是来见咱们师父的,还给她的姑姑送来了衣裳。”
“姑姑?”令羽摸不着头脑,“她姑姑是谁?还有,她送衣裳,如何便来了我们昆仑虚?等等,难道那名鬼族女子...”
“九师兄,”子阑拉长了声音,“你可没有抓到重点哦。”
“重点?那是...什么?”
见令羽实在是心不在焉,子阑干脆直接挑明了,“那红衣女子说,自己是青丘的白凤九,你想想看,她的姑姑,不就是那位闻名遐迩的青丘白浅么?况且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师父叫她来的,如今,外面关于师父和白浅的传闻正沸沸扬扬,白凤九此时来昆仑虚,不是很耐人寻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