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智力有问题的中年人,这一切都表现在我们一家平日的生活里面。
好比方说,我母亲去田里摘了菜回来,准备洗洗炒来吃。我父亲就会凑过去,很傻地说,“我帮你。”
每一次我母亲都会很欣慰地看着他,待看到他把菜拿到院里,用树枝挖坑,妄想把菜栽回土里时,我母亲的眼里也往往会掠过一丝失望。不过没有多久,她便会起身在腰身两侧擦擦手,走过去笑着说,“不种不种,咱们洗,洗了炒来吃。”
我母亲对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对任何关于他的失望都只有那么一刻,这一刻过后,他便又是她引以为傲、寄托于满载希望的果实。
我是不喜欢我父亲的,因为他从不理解我要什么,他连澡都要我母亲帮他洗。我其实也不讨厌他,但总归是觉得丢脸的,有这样一个父亲。
学校里的瘦杆儿就嘲笑过我,那次体育课跑步接力赛,我不慎摔倒,或许是我摔得太不雅了些,他瞧见了便说:“陈忠绰跟他爹一样,是傻子!”说完他独自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我们都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特别爱跟风,也不论这风是春天般的温和,还是冬日般的刺骨。只要有这么一股风刮出来了,不爱用脑子的人便会跟着它跑。
瘦杆儿并没有孤独太久,很快,大家就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如若不是体育老师喝止他们,并过来扶起了我,我想他们是不会停下,而我也是没脸站起来的。
那之后的一整天我都闷闷不乐,老师讲的内容我没听进去半点。班里有人窃窃私语开小差,我就觉得他们在说我,说我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对我父亲心生厌恶。
放学回去后,我看见了坐在村口墩石上的他。
他上身穿着浅灰色的麻布短衫,搭配了一件黑色长裤,简朴而干净。我母亲似乎从未让他脏过,不管多忙都是。
我走过去,本想当没看见他,可是他起来站在了我跟前。
他手里攥着一块用报纸包好的东西,我没怎么注意,只是睨着眼看他,心里甚是不爽。他丝毫不介意我的目光,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报纸,一层又一层,一边拆一边说:“给你吃!”
我那时确实不太有骨气,一块桂花糕就让我暂时忘了他害我被嘲笑的事。
我兴致高昂,捏着那块不小的桂花糕往自己嘴里送,正好看到他眼里的惊喜与渴望。
桂花糕的味道就蔓延在我的舌尖,实在是太香了。
我最后还是没有分给他,只两三口送进自己嘴里,最后一口嚼了许久才吞下去。
吃完后我满足地舔了舔嘴唇,一点香味都舍不得残留在外。
回去后,母亲刚煮好饭,还没烧菜。可她一点也不急似的陪父亲在院里种起了菜,我在一边看着他们,虽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也觉得这幅画面美好至极。
隔天瘦杆儿并未消停,他领头喊我陈忠傻,不少同学跟着他喊。他们藏我的书,说我要能找到,就说明我跟我父亲不一样,我不是傻子。
这一群人聪明得很,老师在的时候他们行为规矩,一个个亲昵地喊我忠绰,这一声忠绰,都喊到我心坎上去了,老师又怎么可能会信他们背地里做的事。
我在学校里受的气,回去都撒在了我父亲身上。
我把他爱吃的土豆片倒进桶里,他像个小孩般委屈地看着我,我瞪着他,骂他,“傻子!”
那是我头一次看我母亲生气。
那一晚,把父亲哄睡着后,我母亲敲开了我的房门。
我有些害怕,看她明显没刚才生气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绰。”她说,“我今天对你很失望。”
瞧,瞧瞧我母亲说的话,陈义国一天天的净惹事,她怎不曾对他很失望呢?
见我不吭声,她又说:“你怎可以这样对待你的父亲?”
我愤愤地说道,“他傻之前,就该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惹人嫌!”
“他从不惹人嫌!”母亲有点生气了。
我沉默着,母亲也很快平静下来,她突然一脸神秘地跟我说,“你父亲跟我们不一样,是因为他有超能力,我们没有。”
我只想笑话母亲,“他那样傻的人,能有什么超能力啊!”
“哼!”母亲不屑地看我一眼,说道,“你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喜欢你父亲呢。我就问问你,那种小婴儿的咿呀学语你能听清吗?”
我越发觉得母亲在说笑,小孩子咿呀来咿呀去,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除了他自己,谁能听明白啊。
“你父亲就能!”母亲骄傲地昂着头,好像自己的丈夫真的有多了不起一样,“你小时候,总爱咿咿呀呀地哭,我们都不知道你要什么,可你父亲知道,每次你一哭,他都能很准确地给你递水、递玩具、喂粥……
每每这时,你的哭声都会戛然而止。一次两次是巧合,可到你学会说话为止,是每一次。”
我只当母亲是在说笑,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懂婴儿语呢,一点也不可信。
“你不信啊,多多观察你父亲,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的超能力的!”母亲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般说道。
我虽不信母亲的话,可往后的日子里,也还是多注意起了父亲。
我确实发现点什么,几乎每一次我在学校里受了气,回来都会瞧见揣着糕点坐在村口墩石上等我的父亲。
尽管母亲说过,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次数多了,就一定不会是巧合。可我依旧觉得只是很巧,没有什么特别。
父亲只是碰巧揣着糕点等我而已,并不是因为知道我的情绪而给我糕点。
对!就是这样!
转眼之间,十余年过去。
我自上了邻市大学,便很少有空回家。每逢寒暑假都用来兼职家教补贴学费,十年下来见上母亲与父亲的次数是少之又少。
父亲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他很少再揣着桂花糕等我,每次我回去,他都是坐在院子里“种菜”,瞧见我也不觉欢喜,就只是淡淡看我一眼,便继续种他的菜。
但我发现,他会偷偷瞧屋里头忙活的母亲,那眼神小心翼翼的,竟还带着些许少年般的羞涩,可爱至极。
我早就不再以他为耻了。
毕业后,为方便照顾年迈的父亲母亲,我选择了回老家任教。
还是之前读的小学,在那里,我见到了我差不多到退休年龄的小学班主任,他此时已经当上了校长,虽添了一头白发,却也意气风发。
“陈忠绰!”他欢喜地喊出我的名字,说道:“我当初是怎么也料不到你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啊。”他笑起来和以往一样温和,只是到底不似从前般年轻了。
时光她可真是个残忍又雨露均沾的老姑娘,她不只在我父亲脸上折下不少痕子,连我温文尔雅的老师都没能逃过她的魔爪。她让我们一眼就能明了,谁才是和她正面打过交道的人。
我半开玩笑地说,“那老师你是觉得我会成为不思进取,自毁前途的二流青年吗?”我还是习惯喊他老师。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你在那样有爱的家庭里成长,哪怕不走教书这条路,也必定会是个有出息的人。”
我迷惑不解地问道,“老师怎好像很了解我生长的家庭似的?”
“哈,你母亲曾牵着你父亲的手来过我家。”他看向我,眉开眼笑地说道,“她向我说明了你家的情况,让我在你受欺负时打电话提前告知她……”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巧合,那个坐在墩石上的人影,那块香甜的桂花糕,以及那双对桂花糕有些许渴望的眼睛。
我几乎能想到父亲坐到墩石等我之前的场景。
母亲一定是在接到老师的电话后,打开了带着潮味的抽屉,在本就不多的钞票里抽出一张,领着父亲去杂货铺买了桂花糕。
然后在我快放学时把桂花糕交到父亲手上,带他到村口,叫他在那里等我放学。
母亲一走,粘她的父亲便也跟着她走。
这时母亲肯定会很温柔地哄他,“你乖乖在这里坐着,等小绰回家,把桂花糕给他吃,我就陪你在院里种菜。”
尾声
今天瘦杆儿又藏我的书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家,看到村口石墩上的人影后,笑着飞奔了过去。
我的父亲像以往一样,给了我一块桂花糕,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渴望,便分了一半给他。
他兴高采烈地说,“这个香,给你娘吃。”说完就用奇怪的姿势跑了回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无数次在我受气时送的桂花糕,终于相信我母亲的话。
我的父亲,真的有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