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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阿拉丁

“阿拉丁”,妈妈叫道,“拿上这块面团,把它烤得香喷喷的。”

柔软的淡淡黄团,散发出阵阵生涩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衬在旁侧的是一碟西红柿切片,鲜美富含水分的红色圆形切片好似娇羞性感的嘴唇欲言又止,更引人浮想联翩。

瞧,轻轻揉捏,一头波浪长发从面团上倾泻而下,花骨朵状灯笼裙欲绽放于膝盖之上,软绵绵的脸蛋令人直想吻上去。可是,我的洋娃娃啊,你该长的什么样呢?

“哎呀,阿拉丁,你把大家的早餐弄成什么啦?!”妈妈抢过“洋娃娃”,把它放进了烤箱。

唉,我的洋娃娃,你到底长的什么样?我的布娃娃现在是块真正的面包,但我还在想着、思恋着它。

我是个小说家,我书中的主人公叫阿拉丁,我用的笔名也是阿拉丁。

我生活在一所大房子里。房子里的陈设豪华而不张扬,即使是角落也打扫得一尘不染,屋外是地毯般的宽阔草坪,每天都有新鲜、充足的水供养它们。透过草坪上喷洒的长长白色水柱,我的母亲半躺在明艳刺眼的阳光里,一边享受清新空气,一边拿起叮铃铃响的电话筒。

通往这所房子的道路隐身在繁密如梭的枝蔓下。每天的晨光仿佛展开的白色餐布,慷慨邀请往来的人们。

不过现在离用餐还有点早,去看看我的洋娃娃吧。

我的洋娃娃正躺在床上,吻着她的发、唇,抚摸她软绵绵的身体,她用喃喃梦呓般的声音回应,像是我晨起后仍在继续的白色梦境。啊,漂亮的美人儿,你的眼睛,看到正在凝望你的我了吗?

笼罩在晨光里的这里的一切,拥挤着无法宣泄的絮絮聒聒,它们像少女们的窃窃私语引人好奇又不好贸然靠前只好屏息回避,只有最接近它们的娇艳欲滴的番茄切片可以肆无忌惮的随意上前收录这些声音,使得周围更异常安静,宁静的早晨只发出母亲打电话的沙沙声。

朋友此时正端着饮料杯,站在菜摊前心不在焉地挑着茄子:“不论是一还是二或者是三,你、我还有他,如果试图彻底分割关系,只要你还活着,这是不可能办到的,最基本的联系至少是‘我俩’……就像,不能肯定最后挑上的茄子绝对完美无瑕或绝对称心如意。”

不清楚他为什么说这些,这话有什么消极或积极的具有现实或虚构或其他什么意思。我请他直截了当的说清楚,否则这种是似而非的话不必说出口。

他若有所思,似乎还是有所保留:“你叫阿拉丁……我认识一个也叫阿拉丁的家伙,他用一个钱换了我一盏灯,接着用这盏灯兑现了一座城堡,城堡里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公主,哦。”

“我没有取巧,”我脱口而出,听起来急于为自己辩解,也因为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或许你觉得我现有的一切,与我的身份、姓氏、血统、家庭(这个词我很不愿意说出口)直接相关,当然我不能完全否认……我终归说出你想听的,好了吗,我们可以平等的谈话了吗?”

他喉咙含糊的发出类似回应的词语,像是对着杯子说道:“你跟这条街上的小贩买过饮料吗,我怀疑你从来没有喝过街上的东西,比如茶水,卖茶水的小贩很多,我们站这儿3分钟,至少走过4个卖茶水的,你跟他们打过交道吗,我看你连弗朗索瓦(吧台伙计)也不怎么搭理……你小说里的那些人物,怎么来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光跳跃几乎没有看向我,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越过栅栏透过交缠的枝叶,仿佛正避开一张撒过来的网,他一边快速隐避,一边高呼伴以坚定的指向——用高调的声音、肢体动作吸引好事者驻足同时给自己找几个拖延时间的替代品。我跟上去试图探个究竟,却只看到自己的身影浮在路面摇摇摆摆的树荫上。

一阵眩晕袭来,我站立不稳。

“嘿,如果你没有勇气进来”,小说第8页的阿拉丁说道,“我们的故事就结束了。”

“去哪?”

“您看到一块陨石落下来,却没有胆量走过去看个究竟……”

我没有在街上买茶水,路过小贩身边就径直从他身后走上台阶,过程极短暂,这一眨眼的时间却因为思索变得迂缓。

将此刻的思索图像化,可以看到明亮的水粉蓝树形投射在搅混的暗褐、深墨里,令蓝色树形活出有如鲶鱼的身姿和游摆的动态。

我镶在鲶鱼一根胡须里好似一颗三色玻璃珠子。

头脑似乎因为时间近停滞而变得迟钝,费了好些劲,我想到不能确定看到的确实是主干而非真正主干其中较粗的枝条。那么,下一步该往哪儿挪动?

陷入凝滞的大脑在思考状态下像面团似的发酵肿涨,当我顶着变形的脑袋试图加快忖量的速度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冲上来,速度之快仿佛彗星扫过:“你如此冷漠,怎么可能理解人性呢?”

如此唐突的定论,很容易使人想要反击,只是仓促间要反击得完整、唯美且充满善意很不易,我不期望对方遭到反击后感觉像被扇了耳光,且因我的回应饱蘸无可反驳的智慧,从而彼此或真心或假意地重建平和的气氛。

这个回应对对方恢复良性形象很重要,利于双方进一步交流。不过于心里,我并不这么看重它,它理应像是一件还算合体的衣裳,伸手去正巧拈到。

我没有编出什么理由,对方的气息也平定了,嗯,这要感谢时间。我想了想,说,好吧,让我们平心静气的交流吧。你看,我原以为在这个有光的地方,它的背景就像宙斯身后的天空,这近于哑剧布景,其喜怒全来自它衬托的对象。

但是多花一些时间留意,就会发觉表面单一的色调不是冻结不变的,它们虽安于现状(不论现状如何)但确实以几乎静止的动作徐徐运动,令水粉树形显出动感的不是光,却是这毫不吸引注意力的布景,这里我用一个相反且生动的例子做个比拟。

纵然从超市选购的姜块,根茎间也不免夹带一点泥土,这丁点泥相比生养出这姜块的土地简直微不足道,这丁点泥即是比作那布景的运动量以及运动幅度。

这离了大片土地的丁点泥,或者掉落在包装袋里,或者被冲洗掉,转眼间在诸如此类的行为里消失了,那片土地也可能永远的失去了它们。

这点泥渺乎小哉,失去它那片土地不会因此变薄、变窄,至少十年后(仅以姜块带走的泥考虑沙土流失量)以目力判断它的表面大小厚薄照旧。那片土地好比这面积最大的布景,这样可以理解布景的运动量、运动幅度相比它的体量实在卑微。

它们面积最大,但甘愿“牺牲”(姑且这样称呼)供养一个代言人——无疑,它们只有将自己微不足道的光贡献出来,才会出现这树形的发光体。

生活在光之下的它们,有一定程度的懒惰或推脱应承担的责任,(我承认)我还不能完整且清晰的表达观点。它们运动产生的变化克制、行动无声无息,就算不幸的感觉到一点点不安或喜悦,吃惊之余也极力避免表现出来。就像一道不清楚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吸入空气并释放的括约肌,在一次潜水憋气间,突然发觉冰凉的河水流进了肚子。

受养者的光芒与它们的冥暗形成强烈对比,不论光承载的是正面还是反面或者美还是丑抑或鱼龙混杂,面积最大者都没有发言的资格,当它们献出自己光就已经表明了弃权。

这是我理解的“大众”(即冥暗面)。他们在冰冷气温里存活,他们本能的明白这也是适合自己的温度,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大众”的“善”、“美”任何所谓正面的表现,因为失去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而这个权利早已经永久放弃,他们表现的仅是继承来的变形了的可疑言行或不明来历的基因,不能真正言为真的“善”真的“美”。

真实无矫饰的“美”,宛如直视纯黑夜幕的眸子未知到底是疲劳产生了幻觉还是最终等待到那遥远逝去星星的光芒到达,这些稀稀拉拉的星点既不耀眼也从未吸引过任何人,更不会在谁的心里留下怀念的痕迹。大部分的人,更愿意融化在大面积的暗面里,献出弱小光泽后,以便成为暗色的一部分,毕竟跟随大多数从来被认为是最安全的,这种选择让自己大概率的保证得到繁衍。

延伸这段思路时,脚步踏上了去往那块从天上落下的石头的路。穿过树枝纵横交错的山坡,一块巨大的石头像个问号般立在山顶,我走进去坐了下来。

我不太肯定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清楚可以得到什么。闭上双眼,光像白色的纱布罩在黑暗的四周,看不见,也听不到,慢慢抬起手,似乎触到黑暗中的桌面,寂静仿佛是端放在桌面的茶点。

通向洋娃娃闺房的午间阳光既不是直线也不呈扇形分散投射,而是犹如章鱼的腕般灵活探入室内,柔弱的美人儿对它有着肉饵一样的吸引力,阳光宛若章鱼喷出的墨汁在屋里弥漫开来,令能见清晰度降低。

瓷盘里的番茄切片在空气曝露3个小时后,讪讪隐藏内心对“变质”的躁郁,努力不表露出对室内一隅玻璃缸里闲适怡然的金鱼的羡慕,它装作不经意间背诵《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片断,叹道:啧,赎回自由的金鱼竟有这样非凡的能力嗬。

在我的小说里,比米诺牛更残酷的是那位花容月貌的公主。

那位公主有一双如洋娃娃般明亮无辜的大眼睛,柔软的黑色卷发长及胯部。她对国王把自己囚禁铜宫毫无怨言,但是对“可自由”裁夺求婚者的性命有着魔般的执拗。

为了捍卫及表示自己拥有这权利的主动,她拒绝仆人靠近,不受任何人言语、姿势的指导及摆布,她幼年起亲自纺捻纱线,再将它们绕成一个个线团,不假手于人介入这细致的活儿。她的宫殿没有一个仆人也没有卫兵,如果没有那座无面人大理石雕像的长年陪伴,她很可能失去说话的欲望。

在魔术师的帮助下,她变成求婚者的影子,尾随并剪断他们拴在洞口的记号,她对他们耳语叙述各种恐惧的景象,她指使风改变他们射出箭头的方向,甚至爬进最深的洞穴怪物栖身处传递出卖的信息。

“这完全由于我爱您,父亲,”公主对国王没有任何隐瞒,“爱您发黑的骨头和干枯粘连的皮肉,爱您腐烂的气味,尽管那些鬼魂千万次从您那垂至冥河的白胡子攀上来阻挡我吻您,谁都无法中止我的爱。”

那个“谁”,指的是谁,那些鬼魂,还是魔术师,或是?

公主没有再言语,她全心全意面对那具堆满璀璨珠宝的木乃伊,如她表白的,她正视自己的爱无愧于心。

小说37页。

圆月之下,盛装的女巫翩翩起舞,她右手执鼓,左手斜向下甩出一串串金色的麦粒,那些象征各种愿望、企求、梦一样的旅程的金色麦粒,在半空划下短促的弧线即没入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阿拉丁在不远处观望。

我觉得这是很美的一个场景,阿拉丁却不是这样想的:我不清楚自己怎么来到并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你或者你的读者在想象里可能觉得“啊,多么唯美梦幻之舞台,这般景致使感官仿佛真的感受到庙宇的音律、舞者的妙姿由水中靡靡传来”,实际这奇怪的意外之境,对我而言,就像猎手射击预备动作已毕,眼前目标却骤然消失,环顾四周空空如也,执箭可无处放矢。不论这个莫名其妙的过程长短如何,主角身心容易产生长时间不易消解的疲惫。

果然,直到小说39页,委顿的阿拉丁蜷在书右下角缩成小团,我用力推几次却昏睡不醒,后来勉强开口,似乎说的是:你的外祖父,名叫布鲁诺的,死于自杀。

早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母亲轻描淡写:他给自己定下许多远大目标和梦想,这是其中一个,那些鸿鹄之志大多没有实现,如今总算达成了一个。

母亲说完挂上早已静音的电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而吸了一口烟。

树叶枝条交织出通往住所的道路。在房子前停下我的摩托车,摘下头盔深吸口气,目光不意落在门前的沙土堆上。

啊,回想来这堆沙土似乎从我幼年起或者更早就一直积在门前,为的是这所房子没有停止的修建再修建。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

虽然房子里摆设华丽,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没有中止过对它的反复修饰,可能刚开始它的容颜是清新的美,后来如同对隆重打扮上瘾的老妇,繁重华丽的佩饰戴上又换下复又戴上换下乐此不疲,色沉发暗的手不断的在表露的肌肤抹着脂粉……

哦,不,或许不是没有留意到,只是我刻意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浇灌草坪的水柱、风吹过树林、摩托发动起的车轮……

此时若是我关注起这不寻常的景况,并提出质疑:如果没有秘密,为什么要掩盖它?还得动手打开那扇门,用斧头。里面的情形是否几乎空无一物,一盏昏暗的灯悬在头顶闪烁不定,墙的一角映出母亲惊恐不安的身影……

向你的洋娃娃道别吧,哭泣总会停止。待在玻璃瓶里的植物只是在享受虚假的光,不走出去永远感受不到真正的光。

中午的太阳斟酌光是比早些时候的更亮或是收敛一些,摇晃的机车穿过几条街,仍旧在那条街的那个露天酒吧,5或7个人坐在木头椅子上喝酒、聊天,朋友站在路旁摇晃手中的玻璃杯,饮料在杯子里旋转,不断增加的白色泡沫沾在透明的杯壁上,他站在那里像是 “C′est la vie” 的绝佳广告,离他最近的一桌是两个对坐的男人,一个伸直大拇指和食指呈90°对准自己的脑袋,另一个抽出一支烟舔了一下。

“阿拉丁,”母亲擦拭浸入眼影的泪水,同时拉下帽檐上的黑纱,“帮我到这个地址取消订单,不要打电话,你亲自去。顺道看下你的心理医生,你上个星期跟他预约了见面时间,葬礼你不用去了。”

母亲随后步出房间,黑色紧身套装分外突出她妖娆的躯体,她头不回的拉上空间倾斜的房门。我不记得预约过心理医生,心想。

蛋糕店里只有一个伙计。

伙计脸颊细长,整个人看起来像夹竹桃的叶片般纤细,皮肤很白,头上戴白帽,身上罩件白色的全身围裙,如果不是鼻子下两撇深棕色胡子,不仔细辨认很难发现到他。

他说话不太连贯,脸上不时带出一缕先天的神经质不安:“我没有找到您的定单,店里其他人到婚宴上帮忙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婚礼蛋糕,必须有人帮忙,在蛋糕倒下之前。”

他的话语未传到我的耳朵的这段时间,我环顾店四周。店里几乎空荡荡,左右两侧白墙各挂一幅风景照片,或许为了稳固空间不使顾客进门后产生倾斜感,那个通体白色的伙计背靠同样为白色的墙。

我不想再停留下去,打算留下电话后离开。

“请再等一等,客人,”伙计红着脸请求道,“摄像头正对着我们,您这样离开,会让人认为我接待不周。请您再待一小会儿,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只容我介绍下自己做的蛋糕,只有一个蛋糕,您只要看一眼就好。”

伙计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个白色奶油蛋糕,走路如履薄冰,蛋糕表面沾了一层白色巧克力刨屑。我看了一眼,再没有耐心留在此地片刻,甚至有些厌恶。

伙计敏感地觉出我的情绪,他涨红了脸,眼睛夸张的瞪向我,口舌发干。“我赶时间,我把电话号码留下,你们的人回来了传达下。”我不想虚假的说不好意思之类的场面话,一则我已经有些生气(也许是我本来心情不太好),二则说这些客气话很可能让对方趁机提出我不能满足的要求。

伙计垂下头,看来放弃勉强留人了:“真抱歉,您要取消订单的要求我会记下的,到时也再打电话跟您再确认。真不好意思。”

伙计垂下的头,似乎拓宽了店面原本狭小的空间,我们彼此距离被拉得很开,短暂的沉默造成空气环境中度低压,我感觉有些不舒服,体内血流不太通畅。或许你得让他吐露心声,否则形成重度低压,谁都不好受。心想。

我摆出缓和些的神态。伙计松开紧绷的神经,慢慢开口道:“我是将蛋糕当作雕像一样的塑造。当然它们材质相差很远。”

他说着说着,渐渐表露出有些不满:“我曾经立志成为最有名气的雕刻家,当人们都夸赞、羡慕我的才气时,我曾有过这些轻浮的想法。但是,随着雕刻技术的熟练,我越来越不能接受这种能表现出来的、实体的、可触摸的、引发可想见、局限在头脑里孕育的群像,这样的‘艺术’当然为人们看到奠定基础,进而得到人们的理解、赏识的可能,隐形、不可言喻的、不能表现的东西,人们因为见识不到,不,人们不会想到要见识这样的作品。”

我不清楚或者只是隐约懂得一点他想要表达的,其间可能流露出一点疑惑不解,这位感觉有些过分的伙计因此羞愧了,是的,我对他的敏感的神经惊愕,他羞愧难当,退到墙角一个鼠洞旁,他本人变得跟鼠洞差不多大,更显得单薄、软弱。

我对此有话,不过没有对他说出来:他如此反应,就像囚在一个笼子里,同时他也依靠这个笼子支撑躯体,否则他只剩下一张白皮。

笼子上了锁或从来没有安过锁,是只实打实的笼子,唯有这样的环境,才能自信地造假或陷入自以为是的真理,放弃曾经的理想,或者真心屈服在大众趣味下制作“艺术品”。

我为什么在这个傻瓜这里浪费时间呢,虽然这些时间不见得会用在更有效的事情上。或许我的胸口也有铁栅栏,我强忍着一对紧抓栅栏的拳头带来的冲击力量,忍受它不停催促的猛烈摇晃,强忍栅栏内的咆哮。这些,只有我的双脚感觉不到也听不到,它顽固地站在水泥地面,直面墙角那个眼含期待的雪白人儿,那人可怜兮兮固执地望着我。

我自己也是黔驴技穷,对他更无能为力。

据说最终我们制造的垃圾在淹没海洋与高山后,再也没有场地安身了,先前沉默如骷髅的垃圾很快撕下寂静的嘴脸,化成愤怒燃烧的大丽花,吼叫着扑向人类。

原以为这个笑话能够让在场的人们放松一些。他们着实有点紧张过头了,从他们的神色判断,他们的神经简直无时无刻不紧绷,他们担心棺材突然散架,为神父会否说错悼词费心,而此刻一定为我的精神状态感到不安。

“出去。”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亲戚严肃地说道。

教堂大门在远离我的背后关上,这里是车站的隧道,它仿佛正在填充的肥肠,手扶在墙壁上有些迟疑。

在这持续的冬季,一些嫩芽似乎看到脚下铺满古黄、灰绿的败叶,冒出枝头并拨开枯枝拼命向外察看,我猜这时它们没有特定目标,过往的路人、车辆对它们无动于衷,除了我,我多情得有些泛滥,在对面驻足凝视,暗暗可惜不到圣诞它们就会蒙上难看的颜色,这一片刻容不得我多停留,它像推过去的镜头,使拥在秃秃光枝的嫩芽们毫不扭捏的以匀速向后退去。

“真的东西到最后都会发臭,所以它们全都是臭东西。”这是笑话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被淹没的垃圾场里一个喇叭说的。我在心里坚持把这个笑话讲完了。

路过的垃圾场扬起一个又一个塑料袋,塑料袋们亲昵的围着我,甚至差不多亲上我的脸。它们曾经包裹新鲜的面包,埋首入丰满的胸部,热烈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袋子继续发酵那腼腆的面包,直到阿努比斯撕开面包片儿塞进张开的嘴巴,苍白的嘴唇收紧了僵硬的面孔,泪珠经过黑色的眼影淌下脸颊默默哀悼装进棺材埋入泥土下的躯体。

那盏昏暗的闪烁不定的灯,在我伸手拉下开关前就熄灭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找到朋友许诺我栖身的那个阁楼。

这个地方很宽敞。墙壁把它分成一个一个的房间,没有门,窗户上没有玻璃,灰尘和着刺眼的阳光窗框外冲了进来。当我抬起一扇门板放上去,四周安静得只有我的呼吸声。这里藏不住任何秘密。

预想的小说最后一章。

公主推开国王,把手中的线团交给最后一个求婚者,提起长裙使纤纤小脚不踩着东倒西歪睡地上的卫兵们,她交给魔术师一个钱,请他施给一个叫阿拉丁的人,换他正在擦亮的神灯。

你会相信真相且永不放弃它吗?

真相不是寒冬落入脖子后衣领的雨水,也不是热风卷起的沙土堵住了口鼻,它是一把从后脑勺插入并一直切到脚后跟的利刃,痛得你生不如死寸步难行,却看不到伤口在哪里。

不,这不是我要听的,你一定还隐藏了什么,对了,奏乐,安抚心灵的旋律能赶走强大的魔鬼。

听到了吗?

听不到,不过,我知道乐章在进行。指挥棒好似神经失控般击打油桶,灌进耳膜的嗡嗡回响掀起更高的火焰;喷出尿道的汞以气体形态通过铬制厄洛斯管发出碾碎沙石的声音震颤门窗;红铅手指弹拨黄金里拉琴弦使纯粹直击惰性的力量穿透砖墙来回扳动每个人的肩膀……

强烈的冲击迫使我快速跑上高高的天桥以图避开。天桥坚固的支架从这头连接到那头,站定并确认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我拨通一个电话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询问,但是剧烈的运动令我此刻急促喘息不能发出明白的言语。

喂,喂,说吧,哪个是你,哪个是你想成为的。

小说家布鲁诺,雕像布鲁诺,流浪汉布鲁诺,尸体布鲁诺,选一个吧,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那么,再不会有任何声音打扰你的耳朵困扰你的神经,甚至在梦里,恰似互叠交缠的树枝以更密集的姿态拒绝所有的光线。

他躺在宽敞的贵宾病房,空气屏息倒计时施放腐烂气味的时间,在场的只有与他不相识的我。

根据他此前示意的动作找到一本书——此后据他的亲属称,这是他唯一出版的书(只印了一本,或者其他的不知所踪只剩下这一本),也是唯一交给亲属的遗物。

这是本一千零一页厚的大书,封面、封底都是空白的,翻开里面看到的也都是白纸,再仔细翻看了一下,才发现在313页发现一段话:

我渴望发财之道:一座城堡、一堆数不清的金币、一盏有求必应的神灯,这是我极度渴求的全部。

而今,我在书桌边对着一堆白纸苦思冥想,颅脑几近枯竭身体空乏如乞丐背后的麻袋,如此状态持续了3天,第4天早晨,风出于怜悯或者垂青,带着可滋养万物的朝露推开窗扬起久闭的布帘,给予我活动的力量。

我直起腰,惊奇地发现房内四周栖息着形体巨大的艳丽蝴蝶,它们翅膀表面呈蓝色,近似蓝摩尔福蝶,合翅时带着硫磺色,翅膀大如棕榈叶,若是舞动起来,很可能将我淹没在它们腾飞的鳞片毛屑里。

真美,即使畏怯可能的剧毒,赞叹下忍不住伸出手向一只巨蝶,指尖还没有碰触蝶翼边缘,倏地,它扬翅而起,同时缩小如普通蝶,屋子里其他蝴蝶也跟着缩小,它们连成一条链,就像贵妇松开项链但未及挂在颈上,这道斑斓的项链就从窗口飞走了。

飞走了,全飞走了,一只也没有留下。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从一本讲阿拉丁的书上看到的说法:如果看到像桌子一样巨大的蝴蝶,趁它飞走之前,赶快许愿,你的愿望就会实现。而我错失良机。

无论再怎么仔细翻阅,就只有这一页印有文字,这一页前后就都是一叠叠白纸了。

不清楚往哪儿去的神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我的脸。双手不知何时插在衣袋很久不过没有暖和起来,步伐很慢但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此时我随便坐地上也可能在台阶处。

时间过去很久。一个流浪汉把他的一块塑料布递给我,他张开缺了颗齿的嘴没有说话,手指比划一阵。我表示不懂他的意思(我还保留一些普通人的意识——请原谅,我觉得流浪汉因其生活有别于普通人,所以我认为他们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很可能他认为我是一个预备流浪者,给我他觉得会用得着的东西,当然不是白给,我得付出他要求的,不,就这样吧,并且我不想说话,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当然是干脆的做出拒绝的表示)。

这个高大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有些不舍,他嘴巴蠕动,保持腰部向下弯、手臂向下轻划的姿势,不知道是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这个交易,还是对放下的塑料布可惜(我完全没有要的意思,因此往侧挪了挪,示意他拿回去),他的手指触了触塑料布,犹豫一下,直起上身,没有再瞧我一眼,向前方蹒跚离去。

这块灰绿色的塑料布,经过我长时间的注视也未能分辩出灰色还是绿色,但我肯定,它曾经崭新的面目,不是灰色就是绿色。我将它打开,风吹雨打的日子没有完全令它彻底僵硬,它的内里还是软的,整块布的大小正好足够我躺下。

呵,戴着荆冠吊在十字架上的圣子,当他的血从身体流出顺着木架流淌至地面,精疲力竭中渴望每个离去的一秒即是最后一秒时,他或许也渴望能够躺下来,舒展怠倦的身心,即使平铺在地面的是一块带着尸味的肮脏亚麻布。

我没有阿拉丁这样坚定的决断力。

这个正直的青年,发誓除掉那邪恶的女人。当他擦亮用一个钱换来的可唤出巨人的神灯,就下令巨人扛起城堡远走高飞,与那个长得如洋娃娃一样的公主永远的双栖双宿。

今天,我如平常一样照镜子,准确的说每当面对能映出形象的物件,我不禁留意一下。“照镜”频繁如许,并非我对本身样貌多么自恋或自卑,抑或对镜子有病态的依赖。我不太能确定镜中形象的真实程度,是30%,或者75%,或者82%,我要求的“真实”得剔去主观、自我暗示、外界影响、非镜子基本功能外其他附加能力等等,过滤这些以后,与我从普通镜像看到的或所认知的本身形象,能有多少相似度?

尽管在商业上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出版商承诺读者,只要看了我的书就能“成功”,于是渴望“成功”的读者蜂拥而来买我的书,一度脱销,几度再版。买书的这些人是否成功了我不得而知也不关心。但我认为是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小说家。

一个成功的小说家应当建构一个合理的逻辑自洽的世界,它既像是现实世界的镜像,又像是它修饰过的照片,他还要进入自己塑造的人物,传达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于化身为他们,沉浸在自己营造的那个世界里,也要懂得如何及时抽身而出,不让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

而我恰恰相反,我建造的世界在我看来是荒谬的支离破碎的连不成任何逻辑链条,当然读者不这么认为,他们沿用广告词上的话,说我的小说就像一块精美的土耳其地毯。他们不知道大多数时候我与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是完全隔膜,我杀死他们,一点都不感到惋惜,给他们一点好运,心里也只有冷笑,可是我经常凝视他们在纸页上透出的模糊的脸,用手指去碰触他们,用手掌去抚摸他们,日久年深,我觉得他们渐渐从纸页里升了起来,来到我身上,我晃动着身体想摆脱他们,可是已经甩不掉了。